2019.06.03

吳家瑀

媒介的承諾抑或背叛——人們計算、換算與失算的《摩登科技夢》

需求的本能,驅使我們為此動機賦予意義,再以想像的力量幢造整套文明、履踐特定體系,以回應我們自身期待被應允的世界。而在對於這個宇宙可能的描述裡,我們不斷測繪它的形廓,並試圖透過一次又一次的洞見突圍各種設限,抵達某個位置。在未有座標的此一節點上,我們只會佇足片刻,隨即便再動身,將擘劃推衍得更加全面,使投射的蜃景坐落成實體、連結橫豎經緯,看見未知的輿圖逐一被打開,寫進秩序和邏輯。

然而,雖說任何一種想法就其本身都是中立的,但當我們在它身上投射自身的狂熱,甚至將它化作信仰,則從邏輯到失序的演進便是在所難免。當某些人在想像的實現中偷渡了自身的利益,將它換算成了至高無上的東西,以各種千奇百怪的藉口制定意識形態、催生擁護崇拜,則信念膨脹的極端勢必使信念消散,歧出異端去檢視路徑的去處和機構的正當。會否,我們非但沒有拓展邊界,反倒困陷圍城?於是,我們一度從現實浮起、漂進幻夢,現在終於冷靜下來,尋思夾纏在這巨型運作之中的世故與算計。

跨越時間與空間的異想:科技的烏托邦

只是,翻開歷史,卻可以發現時代之間都有過類似的妄想和清明,儘管看似走了各自的路、擁有不同的際遇,卻來到同樣的局面、迴映成彼此的殘影。歷史這部累編的大數據似乎以人性為參數演算出此一迴圈形態,照見我們所屬的現在看似處於進步所獲致的盛世,但其實都是在重演很久以前的故事;《摩登科技夢》這部論文電影就提供了這樣的視角。導演以蒙太奇的剪輯手法論述1880至1930年之間傳播媒介的發展小史,以兩百多部罕見的電影檔案資料織就他們跨越次元、透視全景的觀點,將當代世界對於超連結的渴望和焦慮往前追溯至百年之前,回到電話、電視、電影、戲院甫誕生的年代,引領觀者尋回失落的歷史片段,反身思考現下網路時代帶來的意義。

由英國演員蒂坦.史雲頓(Tilda Swinton)擔任的旁白時序在今,以富含磁性的聲音建立一種指涉今日數位時代現象的敘述,對接時序在昔的影像,包括最早期的默片、音樂廳鬧劇、新聞片段、科學實驗紀錄片、實驗電影等素材。如此交織而成的影音敘事,指出當今超媒體世界所引發的社會動盪早已預見。如同今日社群媒體的發明帶來顛覆性、革命性的改變,過去這些傳播媒介和電氣技術的出現,也隨即在公眾的熱望中掀起幻想烏托邦的存在:未來所有的時空藩籬將會撤除,溝通全面觸及再無障礙,戰火停息眾生和平的景象到來,效率大幅提升、未來可以預見。這些科技屬於眾人、菁英毫無特權,一個人人可以共享的新世界於焉成立。

這種不合時宜的幽默對位正是《摩登科技夢》的成就與特色,它雖然彙編手上的默片電影、概觀媒介發展的簡短歷史,但最主要的目的還是藉由這些影像來闡明和省思科技的現代性。

從有線到無限:虛實難辨的影音之後

電影的鏡頭從載運人群物品四通八達的鐵路網絡、船舶入港引渡洶湧人潮上岸的畫面,揭開時空壓縮的序幕。緊接著電纜如蛇,在地底深處蜿蜒,電氣技術的發展將人聲與紛繁動靜遞越千里;交通運輸和通訊科技的進步,改變了我們對時間和空間的體驗,過去在生活中跨越空間所需的時間因此越來越短,阻隔亦越來越少。現在因應我們日常所需的每個環節,如超級市場裡堆滿來自世界各地的食品,長途電話、傳真、衛星通訊、網際網路等等的發明便利了跨國資訊的迅速流轉,在在都是收斂時空的結果。

有趣的是,電影也早就以銀幕畫幅、交互剪輯等自身的技巧演進在敘事上突破線性,透過蒙太奇手法在時空穿梭上享有了極大的自由。例如影片中取用片段的《火星王后》(Aelita, 1924)是蘇聯的第一部科幻電影,故事的情節設定包含現實生活和高樓林立的火星景象,便是導演透過創新的剪接讓虛實時空宛若並存。 

技術與渴望的卡農組曲:無所不能未來想像

《摩登科技夢》的剪輯非常機靈巧妙,史雲頓的畫外敘事雖是根據剪接的影像檔案所成立,但搭配的鏡頭內容通常毫不相關。有趣的是,聲畫看似錯置連結,卻能為彼此時空現象做出情境脈絡的補充。例如其中一段發生在世紀之交的電話約會戲碼,旁白的詮釋就藉由情節中男女從聲音連線到親自見面之間的期待落差,指涉現今盛行的交友軟體和在線約會仍舊存有的經驗感受。這種不合時宜的幽默對位正是《摩登科技夢》的成就與特色,它雖然彙編手上的默片電影、概觀媒介發展的簡短歷史,但最主要的目的還是藉由這些影像來闡明和省思科技的現代性。

比如透過此段情節與聲畫,影片揭示人們對於「連結/連線」從未緩解的渴望。過去連結的欲望是透過電話線的接通得到釋放,今日則代之以鋪天蓋地的網際網絡,令人想起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發人深省的觀點,強調媒介最根本的作用不在其內容的價值和影響,而是媒介本身在我們之間引入一種新的尺度、新的關係型態,迅速廣泛滲透到日常生活之中,塑造特定形式的社會行為模式,全面具體地改變社會的基本結構和文化現象,改變著我們的生活、思考和自我認同的方式。

電影中,導演還藉由世界博覽會的紀錄、電影的異想片段、廣告宣傳等影片,提供了當時人們對於現代生活異想天開的預測,其中某些技術設備當真已被付諸實現,包括電視的雛形、各種形式的自動化家電、讓人能夠不分時地暢所欲言的行動電話⋯⋯技術總是亦步亦趨跟隨著人們的想像,如同卡農組曲一般重現既有的旋律;電影世界裡的科技變革,似乎總能一定程度先行描繪出現實生活的進展,與此同時現實生活中的科技創新,亦不遺餘力將電影表達的奇思異想託付給研發。時至今日,不論是知識的融合或技術的應用,電影與科技產業交乘合作、互相加持的關係已是常態。

這些陷阱幾乎不容我們拒絕,因為沒跟進這趟進程、沒登入任何社群平台,即彷若與世界斷了連繫⋯⋯因此,我們寧願遭受風險,也要被這張最森嚴的羅網接住。

欲望的末日預言:科技始終來自於人性

不過,電影除了以充滿未來感的概念和想像準確預測科技產物的出現,往往也能預見伴隨科技發展可能引發的危機,而那些困境同為今日的你我所熟悉:煩惱隱私被侵犯、科技進步對於人的異化、傳播媒介對於意識形態的操控⋯⋯。並且,浸淫其中盡享科技便利及其賦權的我們,還可能對此毫無所覺。導演不只一次剪入人們著迷於新興技術和影像流轉的臉容,那恐怕是現代人身處在一切被科技設定得應有盡有、沉醉於壯觀的通訊景象之下,已完全出神而失去自主能力的縮影。

傳播科技已為我們排除時空的障礙,達到一種零時差、零距離的地球村狀態,所有訊息都能完美傳遞,但也造成單向的輸入和被動接受,使大眾歸於沉默,麻醉抵抗和思辨的意識,而這都還只是剛開始。為了獲取科技服務,我們讓科技媒介接管生活、安排人生、交由大數據演算來斟酌品味、催促物質消費、排除同溫層之外的新聞。在此過程中,我們的資料則藉由這些行為被買賣和建檔在各種需求個資的民營公司。這些陷阱幾乎不容我們拒絕,因為沒跟進這趟進程、沒登入任何社群平台,即彷若與世界斷了連繫、甚至因不嫻熟於軟硬體操作而不被社會機器所用。因此,我們寧願遭受風險,也要被這張最森嚴的羅網接住,懼怕脫節的恐慌著實呼應到片頭旁白所說的「存在,就是產生連結,網路會找到每一個人。」

寫下《誰控制了總開關》(The Master Switch: The Rise and Fall of Information Empires)的哥倫比亞大學法律教授吳修銘(Tim Wu),曾回溯了從電話、無線電、廣播到電視的媒體發展史,並發現其中有一種「壟斷-創新」的循環不斷出現:新創科技的出現應允各種可能性成真,但科技的權柄也逐漸造就媒體帝國、壟斷通訊、濾除異議,要求人們以符合帝國利益的方式使用媒體。若這個循環依舊不斷運作,那麼我們被給定的便利和自由會否落入相同的命運?我們會否以為時刻都在遂行自己的意志,實然自己不過是媒體的傀儡?說到底,《摩登科技夢》更是一部政治電影,導演在電影的末段將傳播媒體與技術的應用連結上戰爭的爆發,直指其發展究竟扮演了文明的英雄抑或反派,終究得歸結於人的選擇。這無非是要喚醒思辨,鼓勵我們理解自己所屬時代的社會文化特性:在科技進步論長足推動下的媒介文化及其運轉機制,是否必定適用於我們或被我們妥善使用?關於連結世界無窮渴望與焦慮的這部電影,是媒介小史,更是一段希望與幻滅共存的歷史。

藝術行政打雜工,初初接觸展覽企劃、是執行新手卻樂在其中,決意要與此領域奮力相識直到彼此相熟。喜歡看電影、看電視、看攝影、看展、寫文章,無法分心一邊聽音樂一邊產字,但希望與兩者緣分綿長。衷心期許自己能使藝術的書寫和引見變得更加有趣,將抓狂美術館裡反諷的那些迂迴曲折通直到底,迴響生命裡的各種心思。曾任藝術家雜誌社採訪編輯、譯者、國藝會線上誌作者,現為美術館研究部成員。聯絡信箱[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