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05

張竣昱

超越藝術語彙的詭態美:《SM大師揭密:支配與臣服的藝術》

SM大師揭密:支配與臣服的藝術》(以下稱《SM》),法語原文為《La cérémonie》(儀式),整部片也確實營造出很強的儀式性美感。在《SM》後半段,一位女舞者在城堡主人Catherine Robbe-Grillet,以及其他三位支配者(dominatrice)的審視下,受命跳起一段沒有伴奏的獨舞。如此上下關係明確的場景中,舞者從一開始怯生生的踏步,經由Catherine的指點與引導前進,到最後賣力擺弄而香汗淋漓,得到支配者的讚許。然而舞者再度受命回到原位背對支配者,下一幕立刻被丟雞蛋。正當我們受這突如其來的震撼時,又看見一位支配者撫弄舞者香肩,舞者隨著這柔軟挑逗的撫觸,將自己安放在支配者的懷裡。身為觀影人的我們也在儀式感強烈的場景中,隨著舞者與支配者的視角,感受空氣中令人屏息的張力,夾雜著一來一往的撩撥。

Catherine與其愛人們的言談裡,也有不少關鍵詞描摹出這些儀式的藝術性格,以及欲藉此達成的效果。像是其中一位Claude Helleu [1] 談到Catherine喜歡戲劇,也負責「劇場演出」(mise-en-scène) [2] 的編排。而片中她透過遮眼、命人背對,於此種種都使得整個演出具有高度的視覺性,引導參與者和觀眾的感官。就《SM》的紀錄片性質而言,拍攝團隊是受邀進入Catherine的城堡拍攝,她的演出編排和藝術性,也適合轉換成鏡頭語言,因而在媒材的層次上,算是高度保留了她強調的「激烈」感(intensité):「激發情感」、「使人動搖」。

這些藝術色彩與情感元素多是我們身為觀影人接收到的整體印象,但如同Catherine點出的,也確實會有部分元素讓身處SM社群以外的人有疑慮,甚至懼怕。例如電影宣傳主視覺上,以下背部頂著巨大蠟燭座的兩位女性臣服者(soumise),又或是片中開頭染了黑髮的Helleu命令兩位男性臣服者模仿雞隻和猛獸,爭奪Catherine從階梯丟下的生肉。這些在視覺上極度物化、去人化的詭異印象,讓部分觀者難以將其視為「純粹的表演」。或許是因為它碰觸了野蠻的界線,又或許是它看似未經處理、太不「藝術」,更或許是害怕SM參與者的安全問題,是否被脅迫。

是,它確實並非純粹的表演(倘若真有純不純粹的分別)。事實上,受訪者都用「le jeu」來形容Catherine的創作,在不同的談話脈絡下,有時翻成「戲劇」,有時也翻成「遊戲」。更甚者,另一位受訪者,亦為酷兒電影導演及演員的Catherine Dominique Corringer,形容Catherine Robbe-Grillet的創作就像是「玩家家酒⋯⋯決定擺放玩具公仔的位置⋯⋯只是她『擺放』的是真人」。對於SM參與者而言,很多時候遊戲和創作的界線並不那麼明白。遊戲論是歷來討論藝術起源的老說法,但她的演繹方式,也突顯出藝術只不過是其中一種審美眼光,反倒點出了遊戲論的精髓。

另外,Corringer提到「放棄控制」的概念,在Catherine的脈絡中,是自己攬起設立安全邊界的責任,讓支配者與臣服者更能放下心防享受遊戲過程,「放任自己,放棄所有的事」。或是像Catherine自己從階梯俯視而下,將責任交由像Helleu這樣的後輩支配者(也是愛人),教導她如何滿足臣服者化為野獸的慾望,滿足自己的支配慾。對於如何享樂,同時平衡遊戲中所有參與者的慾望,Catherine有足夠的經驗得以指導的姿態,也正是為何Helleu形容Catherine如同君王一般,頗有柏拉圖談「哲人王」的味道。

相對於目前的BDSM社群開始有倒退的傾向,Catherine如同王權般的理想一方,倒成了酷異慾望的安放所 [3] 。Helleu談自己被前愛人說是最變態的一個,她否認這種評價,她說變態是操弄(manier),她不做這種負面的事。反而Catherine評價自己是遊戲中最「平衡」的一個,她覺得自己「置身其中」,就好像「與大家融合在一起」,這種詮釋的選擇也透露了SM領域內和領域外的人,對於同樣的外在表現,有著不同的感知差異。

具體而言,Catherine怎麼營造這種情境,在什麼樣的交流行為中仍然能「帶有敬意、深度」,是《SM》著墨較少的部分。但若真的是位好的引導者,就像本文開頭揭示她如何引導一位舞者滿足觀者,如同老師一般,恐怕很難在一部片中,提出一個不落入形骸化的普遍原則與機制。這種捨本逐末的追求,也應該不是Catherine的初衷。

 

註1:片中沒有標示出受訪人與參與者的人名,但IMDb上都可以找到:https://www.imdb.com/title/tt3589290/。如同Catherine Robbe-Grillet曾為作家,Claude Helleu自己是藝文記者出身,寫過古典樂與歌劇評論,也曾出過小說。

註2:Mise-en-scène在電影研究語境也可翻作「鏡頭中的場景調度」,而《SM》應是顧及各受訪者突顯其劇場性,遂採「劇場演出」一詞。影片中段帶到Catherine和丈夫Alain Robbe-Grillet的關係,更強調了她的創作色彩,把她當作一位「藝術家」或「導演」來談。

註3:關於BDSM社群的倒退傾向,參見朱靜姝對荷蘭社群的第一手觀察:〈20161116 兩岸酷兒運動觀察〉,「國立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網站,(20181202查閱)

中央大學英文系畢業、藝術學研究所碩士。研究興趣包括酷兒理論、性/別政治、當代藝術、美術館和展覽中的文化政治、視覺文化理論、意識形態與歷史書寫,碩士論文以美國攝影家Robert Mapplethorpe的作品為題,曾至日本筑波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主辦之研討會發表論文。現為兼職譯者、評論,作品散見「流行文化學院」、「數位荒原」、「苦勞網」等站。無領域觀、心思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