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1.30

陳穎

《自畫像和三個女人》:失戀的女兒必有失戀的母親

二十二歲是怎樣的年紀呢?二十二歲的女孩又是怎樣的女孩呢?同年齡的人是否少不免有所相似?同性別的人又是否少不免有所見似?如果兩者皆是,那麼,二十二歲對女孩而言就是個共同經歷——二十二歲是剛大學畢業,不是初戀的年紀,卻也不是急著要給愛情找到答案的年紀,假如愛情有答案的話。然而,無論是幾歲的女人,戀愛及其後續(通過是婚姻,無論婚姻成功與否)似乎都解釋了目前的她,也預測了未來的她。

自畫像和三個女人》(以下簡稱《自》)不是一部愛情片,但作為一部圍繞著章夢奇、其母親和外婆這三個女人而拍的紀錄片,則無可避免地也把她們的愛情也拍了進去。到底是先有女人與愛情之間的必然聯繫,抑或是這部由章夢奇拍包括自己在內的女人的紀錄片強化了這個關聯?如果是後者,那麼,在片中始終缺席的「成功愛情」又該怎樣被理解?如果女人注定愛情,而愛情注定失敗,女人又是否注定失敗?如果愛情注定失敗,女人又何必愛情?

儘管只在片頭略提,但《》其實始於失戀。章夢奇以她當時那把稚氣未脫的聲線說道:「我二十二歲了,剛離開大學,剛失了一場戀。」這句放在片頭的話也就為電影定了基調。然而,失戀所緊接的卻非下一場戀愛。失戀促使章夢奇去尋問,甚至為了尋問而拍下她的首部紀錄片,她要尋問的卻不是新戀情。二十二歲的青春少艾並不急著要重新戀愛,戀愛並不是失戀的答案,當然也不是人生的答案,戀愛與失戀反而引起了章夢奇對人生的更多疑問。於是,在她的首部紀錄片裡,戀愛被當成問題。「問題」這個詞有兩個意思:一是亟待解答之事,二是麻煩。既然戀愛不是答案,戀愛就是個麻煩,至少拍《》時的章夢奇如此想。

但是,在討論戀愛這個麻煩前,或者更該討論的是戀愛為何不是答案,戀愛又為何會被認定為答案。戀愛不是答案卻被認定是答案,也許正是戀愛之所以麻煩的原因。章夢奇以自己為出發點拍《》,她是「三個女人」中的第一個女人,母親與外婆是排在第一個女人後被拍的第二和第三個女人;但另一方面,章夢奇卻是從母親而出,母親也是從外婆而出。於是,我們也可以說外婆才是第一個女人,母親是第二個,章夢奇則排第三。誰先誰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先後次序的不清不楚也揭示了母女關係的不清不楚。兒女理應是母親與父親的愛情結晶,身為女兒的章夢奇被生下來了,但她母親的愛情並不成功,她母親的母親的愛情也不成功。那麼,章夢奇還算不算愛情結晶呢?抑或,包括章夢奇在內的許多產生自失敗愛情的女兒及兒子,其實顛覆了兒女乃父母的愛情結晶的異性戀邏輯?

矛盾的是,章夢奇的出生不只不是愛情的結晶,更是失敗愛情的結晶,母親卻依然寄語她找到「真心愛自己的這麼一個男人」,並認定這樣會「比媽媽過得好」。外婆、母親和女兒之間的是母女關係,母女關係可以是母親生女兒的從屬關係,但電影名稱中的「三個女人」並無先後次序之分,與其說是從屬,不如說是並置。而當章夢奇以自己幾乎赤裸的身體為布幕,把母親的臉龐投影於其上時,也就把這算不上完全從屬,卻又未完全脫離從屬的母女關係進一步複雜化。

這樣的母女關係是從屬的,也是並置的,甚是重疊式的;又或者應該說,將外婆、母親和女兒這三個女人及她們對愛情、婚姻與家庭的三種理解並置、重疊,就是要打破母女之間必然為從屬關係的迷思,並打破母親的失敗愛情必須由女兒的成功愛情來完成的迷思。與母親同為女人,女兒的愛情也是注定失敗的。成功愛情根本就不存在,卻因為不存在,而誘惑著人一試再試。

章夢奇是來克服這個誘惑、破除這個迷思的。至於成功與否,至少在《》後仍堅持拍紀錄片的她並未將自己、母親與外婆一拍再拍。我們當然可以從許多導演,尤其是紀錄片導演,都是從拍自己開始拍電影的常理來推論《》的選材不過是不假思索的結果,拍完就擱下自己,往新題材進發;但《》以後,章夢奇仍拍自己,儘管拍的方式不同,及後的七部「47公里」1仍歸入以《》為首的「自畫像」系列。於是,章夢奇不是從拍自己開始,而是從拍女人開始拍自己——從拍失戀的女人開始拍自己。

 

註1:分別是《自畫像:47公里》(2011)、《自畫像:47公里跳舞》(2012)、《自畫像:47公里做夢》(2013)、《自畫像:47公里搭橋》(2014)、《自畫像:47公里之死》(2016)、《自畫像:生於47公里》及《自畫像:47公里斯芬克斯》。

本名陳瑄,國立台灣師範大學英語學研究所博士生(文學組),亦為兼任講師、影評人及譯者。循性別研究之進路撰寫影評多年,曾任台灣國際酷兒影展選片人、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台灣競賽獎初選評審,現任台灣國際女性影展理事。譯有《中國剩女:性別歧視與財富分配不均的權力遊戲》、《倫敦的生與死:一部關於移民者的大城悲歌》、《卡卡女性主義》、《膠卷同志:當代中華電影中之男同性戀再現》,尤專於性別研究之學術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