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童年初看《追殺比爾》(Kill Bill: Volume 1, 2003)時,發現影像一會兒彩色、一會兒黑白,一會兒又插入日本畫風的動畫,節奏有別於自己看過所有的好萊塢電影,當時甚感排拒。待自己來到真正能夠名正言順地觀賞限制級電影的年紀時,再看一次,方才發覺作品處處令人驚嘆,從出格的敘事手法到典型卻破典型的人物塑造,在在過人。
學電影的人都稱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是一名作者(Auteur),大眾影迷未必懂得作者論,視之為作偶像(Idol)。對於電影迷而言,昆汀就是被供在神壇上的人物。如同我開篇分享的個人經驗,他的特色在於「破格」,無論是《黑色追緝令》(Pulp Fiction, 1994)中的多線非線性敘事還是篡改歷史的《惡棍特工》(Inglourious Basterds, 2009),昆汀的作品有著強烈的異類特質,並且永遠令人出乎意料。
而之所以昆汀能夠在既有的框架中找到突破口,或許乃是因為曾任錄影帶店員工的他飽覽群片,不僅對美國西部片暸若指掌,昆汀也吸收了大量美國黑人剝削電影、日本黑幫電影或香港功夫電影的精華。當他終於得以親身開始創作的時候,其視野自然不被流行所侷限。他從漫長的影史中吸收並反芻,許多他作品的場面設計可能來自極冷門的亞洲電影之中,昆汀對此很坦然,他曾說道:「我無所不偷,偉大的藝術家都懂得剽竊,他們從不致敬。」
身兼導演、編劇與演員的他自20世紀末期以《霸道橫行》(Reservoir Dogs, 1992)初試啼聲──或說吼聲──直接將美國電影一下帶入到新的紀元。他讓一眾傑出的演員如哈維.凱托(Harvey Keitel)和提姆.羅斯(Tim Roth)在狹小的空間中反覆叨念,以過人的對白設計塑造角色形象,幾乎無一處遵循好萊塢電影的金科玉律,而是開創出自己的路。
如紀錄片《昆汀超集8》(QT8: The First Eight, 2019)中的生動描述(作品採用了動畫進行輔助),當他在坎城影展完成《霸道橫行》的首映之後,立刻受邀登上了詹姆士.卡麥隆(James Cameron)等名導所在的豪華遊艇上,所有人都驚嘆這個年紀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的才華洋溢。而最令人嘖嘖稱奇的是,他對電影的掌故的熟悉程度令他很快成了遊艇的焦點。
成功上了船的昆汀雖然得以擠身成了好萊塢名導之列,卻從來沒有選擇走向世俗的商業路線。導演塔拉.伍德(Tara Wood)花了1小時40分鐘的時間,將他的創作生涯做了一個整齊的梳理,並且刻意迴避訪問昆汀本人,也沒有放進任何他受訪的資料片段,而是透過他人之口來述說他的傳奇經歷,受訪者包括艾利.羅斯(Eli Roth)、麥可.馬德森(Michael Madsen)、勞勃.佛斯特(Robert Forster)與提姆.羅斯等多位與他合作密切的演員或監製。
不過觀賞之前必須做好心理建設,本片不是一部影痴執導的論文電影,沒有提出深刻的論述,僅約略對照了昆汀電影參考的文本如《修羅雪姬》(1973)與《龍虎風雲》(1987)等,基本上是完全的粉絲電影。一眾演員簡直是以「腦粉」的姿態膜拜昆汀,感謝他挽救了自己的事業。然而,作為一部粉絲電影的性質,本片其實完全稱職,昆汀每一個時期的作品片段都沒有遺漏,一邊聽影人憶當年,又能即時搭配電影的影像回顧,確實相當過癮。
這並不是演員出身的塔拉.伍德第一次為名導拍攝紀錄片,她的首部導演之作是與麥可.唐納威(Michael Dunaway)合導的《21 Years: Richard Linklater》(2014),紀錄對象是以《愛在》系列風靡全球的李察.林克雷特。在這部片問世後隔年,她便全心投入了《昆汀超集8》的籌備。當時擁有該片版權的是同時也擁有昆汀所有電影版權的溫斯坦影業,怎料2017年爆發其負責人哈維.溫斯坦(Harvey Weinstein)的性侵醜聞之後,使得本片險些永遠面臨束之高閣的命運。
所幸2018年溫斯坦影業宣告破產,塔拉.伍德設法取回了整部片的版權,並且跟進時事,再補請一些受訪者談一談哈維.溫斯坦之於昆汀.塔倫提諾的關係,也放入了鄔瑪.舒曼(Uma Thurman)在拍攝《追殺比爾》中車禍受傷的片段。雖然這些內容置放就整個電影的脈絡看下來,是明顯斷裂的,針對溫斯坦其人其事也有論述不清的問題,但這些敘述的存在當然有其必要性。
如同昆汀每一部出乎意料的作品一樣,塔拉.伍德不客氣地引述了昆汀在溫斯坦事件中的回應,內容是他承認自己知道溫斯坦的惡行,但卻從未挺身而出。昆汀.塔倫提諾的作品時常對女權有所反映,雖然被批評濫用暴力,但暴力的內核卻往往是要激發出人道主義式的關懷。現在這些電影的內容再與現實進行對照,不免覺得諷刺。不知是否為了要表示自己的悔恨,其新作《從前,有個好萊塢》(Once Upon a Time in Hollywood, 2019)展現了他對女明星的救贖?
但無論各方解讀如何,引述片中的妙趣描述,昆汀.塔倫提諾會持續地利用他的導演筒去發出「指甲刮黑板」的聲音。那樣的聲音當然不悅耳,但所有人都會在一個當下的片刻望向講台。接著,你彷彿可以聽到昆汀式的絮絮叨叨。身為影迷,我願意聽個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