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18

黃以曦

街巷裡與死神同行:安妮華達《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

被稱為「法國新浪潮之母」的安妮華達(Agnes Varda),第一部作品 1954 年的《短角情事》La Pointe Courte),甚至早於常被稱作法國新浪潮開端楚浮的《四百擊》(Les quatre cents coups,1959)和高達的《斷了氣》(À bout de souffle,1960),創作屬性上更被歸類為「左岸派」。

「左岸派」成員包括雷奈、莒哈絲、克里斯馬克和賈克德米,風格相當不同於更為影迷所熟悉的「新浪潮派」,包含高達、侯麥、夏布洛、楚浮、希維特。在 2019 年 3 月去世的安妮華達,在90 年人生中創作多達 50 部劇情片與紀錄片,另外亦有攝影和裝置藝術等作品。

安妮華達曾說自己開始創作的年代,在文學上正風起雲湧要實驗出新的表述形式,她和電影新浪潮同儕深受啟發,也都找尋新的電影結構。「我致力於創造一部激進電影,我終其一生都以此為目標」,華達說。

1962 年的《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Cléo de 5 à 7)是安妮華達第二部作品。電影講述一名年輕女歌手克萊歐在 6 月 21 日下午 5 點到 7 點這段時間的故事。她正在等待即將到來的醫院檢驗結果,非常擔心。電影開場是塔羅牌師為克萊歐算牌,克萊歐從牌面看到惡兆,近乎崩潰;牌師講了些場面話將她打發走後,跟人透露了她給克萊歐算到的其實是「死亡」。

內心惶然的克萊歐努力振作,她走上街道,行經路邊服裝攤販和小吃攤,和等她的管家去了咖啡店,自我戲劇化地表達著恐懼,管家努力安撫她。兩人再去了帽子店,搭上計程車,在計程車上和司機交談著,廣播放送著國家和世界大小事。兩人回到家,情人和同事接連造訪。

然後克萊歐換裝後再度出門,途中彎進去咖啡店在點唱機點了歌,未停留就繼續前往雕塑工作室訪友。兩人開車出門,先去找了好友的放映師男友,並看了(由導演好友高達和安娜卡麗娜演出)的短片,隨後克萊歐離開,在公園裡和人會面,傾訴著內心的恐懼並索求安慰。兩人散步到醫院,遇到醫生開車經過,並提起了檢驗結果和後續處理。電影結束。

劇情描述起來瑣碎平淡,卻是以設定就展現了充分企圖心。電影從開場即讓死亡正式進駐,從此盤旋整部《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並決定了這部片的基調,以及給予每個鏡頭和場景被不同感受和解讀的基礎。

《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開始就宣布了「主人翁覺得自己要死了」和「主人翁真的會死(但被牌師隱瞞的她並不知情)」。我們先入戲地感覺一名憂慮悲觀的女子面對在她眼前展開的日常,是如何以「或許這將是我最後一天擁有這些」心情去體會;但同時,當她間雜著從沮喪悲傷 vs. 給自己希望(以及旁人對她的安慰鼓勵),因而切換為振奮恣意。

作為觀眾的我們,則因知曉了「真相」,而從原本代入主人翁的位置,跳換到全知者的制高點,並非同克萊歐燃起一線希望,而是為克萊歐感傷甚至憐憫,意識著黑暗正蒙上、吞噬這看起來仍輕快而明亮的一切。這份時而疊合、時而反悖的觀影情緒,像是安妮華達對我們做出的挑戰,又或者是和我們開的一個玩笑。

90分鐘的《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表面上接近故事裡的真實時間,但細究起來絕非如此,這份時差作為電影的秘密,是本片值得討論的實驗性。

不過,為了塑造佯作真實性,安妮華達大量呈現在劇情片中通常會被省略的移動時的過程,且區分為獨自步行、與不同對象並肩而行、搭計程車、搭朋友的車。步行與車行各以不同速度感與方向性攝入視野,而一起移動的對象亦以其關係改變了人怎麼去感受他的當下。值得觀察的是,電影一方面有著更接近紀錄片或散文質地的筆觸,但決絕的預言與命運性,卻賦予了電影強烈的戲劇張力。

人和他所在日常之間的關係是什麼?原本後者應該是一個量身定做般柔軟、有彈性的所在,但當提醒了死亡環伺,前者作為脆弱且將一夕折斷的肉身,遂自綿密的現實脫落,成為平行甚至對立的兩者。

當新的一天到來,克萊歐的形體或將從整張圖景消失,可整個世界是否仍將一模一樣地運轉?《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微妙地在多愁善感和冷酷漠然間尋找一個可說並不存在,亦可說是內嵌而當然的平衡。



 

影評人,作家,著有《離席:為什麼看電影?》、《謎樣場景:自我戲劇的迷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