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個回顧開始
- 在2018年的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大師回顧專題如是介紹原一男:「1971年與製片妻子小林佐智子創立了「疾走」製片公司,作品充滿勇氣並善於挑戰社會議題,主張以『行動紀錄片』的方式,讓被拍攝者採取行動並流露出真實的感情」。在原導演的紀錄影像中,大量近拍、人與機器共構出關係,回應的是「機器在場」。觀眾很容易和他緊隨的對象,介入畫面的衝突,喚醒內在對事件「發生在當刻」如何及時回應的本能。彷彿是活動攝影機躍躍欲試眼前蓄勢待發的戲劇張力,共造出運動的發生。
- 從《你的臉》開始,蔡明亮的凝視計畫以他在街頭被吸引的十三張人臉,坐在鏡頭前漫聊,記憶的、生活的,或各式龐雜不設限的片段。表情與言談、身體姿勢迴纏於中山堂。我們可以簡單重新回顧這部作品的文字宣傳:「......電影中這13張臉,將從銀幕中出走,變身13幅大型影像藝術作品。《你的臉》和《光》,既非劇情片也非紀錄片。以『凝視』藝術品為核心概念,一張張臉的紀錄,訴說著歲月,訴說著愛情,訴說著明亮。」 [1] 這些臉譜在影像中的相遇,集大成般地完成了蔡明亮所強調的,電影與紀錄片從來不是二分狀態——遺落的情感印象,在沒有什麼預設與限制的談話情境中被重拾,個性的亮度反映在這些臉孔形勢起伏的明暗——這就是電影,對嗎?
- 2007年,想田和弘拍下《完全選舉手冊》(Campaign, 2007),承繼直接電影極簡的攝製條件,提出「觀察映畫」的作業模式,偕同編舞家妻子柏木規與子一同捕捉他們感興趣的生活周遭。從《完》片發跡,逐步在國際嶄露頭角之際,想田也漸漸確立他的觀察方法。此後他陸續以《完全和平手冊》(Peace, 2010)、《完全精神手冊》(Mental, 2008),成為瑞士真實影展的常客,而前年也以《港町》(Inland Sea, 2018)獲得柏林影展格拉蘇蒂原創紀錄片獎提名。
在上述並置的三件事件中,我想(興奮地)提問的是:行動、攝影眼,與觀察之間的距離是什麼?
《完全選舉手冊》劇照
朋友P說,「想田和弘太輕盈了!」我問,怎麼說呢。
「他不能這樣簡單地去了就走。」她和我討論的是《港町》。
友J:「嗯......他似乎確實只花兩週在那個漁村。」
友P:「我的意思是,他不能每一部都那樣拍呀!」
與朋友聊天之際,她們的回應讓作為想田和弘影迷的我,感到十分有趣,重新思考「真實與虛構」這組被對立化的概念之間存在的巨大空隙。從觀察者之姿出發,想田和弘提供了一條思索觀看、政治參與、生活,人機關係的途徑,我們難以不驚奇這條途徑是如此自然,一如經過鏡頭便不再只是路人的高中生,或者野貓的搔頭。這篇文章最初的問題很簡單:當數位時代下,影像在實驗、紀錄、劇情的間際性中變得愈趨駁雜、也回應了更多樣態的觀看角度之際,我們還是會問:什麼是電影?什麼是看電影?什麼是拍電影?
《完全選舉手冊》劇照
戒律1-3:事前不做資料搜集、不與他人事先對被拍攝的主題進行任何探討、不寫劇本
能怎麽理解想田和弘將「表演」化作「表現」,事物如其所是地回到它們作為牆壁蒼蠅的樣子?從直接電影拍攝手法轉向後的想田和弘給出了答案:攝影基本就不可能是牆壁上的蒼蠅。(事實上,於導演而言更重要的還是問題或許是,是去打死蒼蠅,還是觀察它搓腳的美麗?) [2] 攝影機並不隱藏它的在場,而唯有持攝影機的人面對他手中的工具——將工具重新嵌回「作為一個人」的觀看狀態,才有將拍攝/被攝的對立位置解放的可能。換言之,手持攝影機的人不再處於與當下環境隔絕的真空狀態,鏡頭彷彿是消融在導演「本就無所目的」的拍攝意識中。
「我不會稱之為採訪,而是對話。」 [3] 想田在訪談中說道。「那些對話,就算鏡頭不存在,也會發生。」
在想田的影片中,帶露水的植物、鄰里街坊、平交道與天色的輝映⋯⋯反覆出現,在敘事內容外成為如同建立鏡頭般的空景。《完全和平手冊》起始於被攝者,Shiro先生與貓的玩樂。事實上,正是這個開頭啟發想田拍下這部片的靈感。而他也再一次將這個意識狀態剪輯回影像的原初。當正片開始,我們看著Shiro先生照顧野貓(他的表情是無奈嗎,還是心甘情願?),鏡頭趨隨他轉向了那些生老病死,皆有所養的互動對象。事物運行的過程被目光通過、時間於焉隱約顯明——這樣的閒散貫穿在想田的八部作品。《港町》中,隨波浪浮沉的繩索與編繩的手,漁村的物流與居民的步行,一再疏散又匯集。物(有機物與景觀)的出現形成了某種散點狀的敘事擴張。這並不是指事象的焦點由它所圍繞的核心向外輻散,而是出現了攝影機身體(它隨著導演,正如導演跟著被攝者,作為跟隨的驅動力)與鏡頭意識(它的滯留、晃動、漂移開始牽引著其他)的分化。
攝影機絕非僅只甘於能動者(agent)的角色,它也不能代理些什麼。「就只是看,」想田這麼說。那麼,究竟要看什麼?
當持攝影機的人無目的地帶著攝影機走入關注的環境,不再探詢自掌鏡者(導演)意識發動的議題與風向,在簡化的拍攝方法下,我們反而將他趨隨眼前人物的自由情態看得更清楚。無論是側錄戲劇內部真實與外部導戲過程的《劇場》(Theatre, 2012),從貓群勾起對「照護」思索的《完全和平手冊》,或者是《完全精神手冊》以特寫鏡頭貼近一位憂鬱的人,從排水孔努力要撬開縫隙的背影。
《完全選舉手冊》劇照
戒律4-6:拍攝與錄音均由自己負責、儘可能長時間拍攝、拍攝多面倒不如拍攝深入
雖然導演自己表示「當自我跑了出來,作品便會變得沒趣。要壓制自我的干擾,觀察是最佳的方法」,但他的影像在我眼裡更接近與呼吸共進的內觀過程。
在完成首部紀錄長片前,多年在NHK公共電視台工作的過往經驗將想田「訓練」為一位「必須隱形」的拍攝者。面對紀錄的渴望,想田對準被攝者的日常情態,故事就在其中發酵——事件並不先行發生。「長時間拍攝」可以是小川紳介式的紀年蹲點,李紅旗式的神經官能彌散,而在想田的影像世界中,這般等待事態沉降、發生的觀察位置,使我想起更接近蔡明亮提及他的電影並不緩慢,只是在還原時間。
此刻我突然想起楊佳嫻2006年那本美好詩集的名字《你的聲音充滿時間》,關於還原時間這回事,也許從聲音想像會是一條宛轉的近路。想田和弘對聲音細節的處理,是感官的收放過程,亦是觀察紀錄與美感(aesthetic)經驗合流的小徑。《港町》中,活魚拖曳出漁網的聲音、片魚刮鱗的聲音,在擴大的波形潛入耳膜,而從船塢延續至航行過程的馬達機轉、在廚房場景不斷以同樣音量存在的水龍頭流水聲,則延續著背景的恆定。星鰻時而在被運載之前在地面扭動曳尾,時而我們尾隨它在車途移轉,並行勾勒的小鎮一隅。漁村之中的物流、商品、經濟體系,隨著人物的深淺群像,成為黑白畫面裡的素描。
《完全選舉手冊》劇照
戒律7-10:剪輯前不定下任何目標/想法、不用旁白字幕及配樂、多用長鏡頭、以及自己承擔製作費
《港町》中,特寫影像與全景間的切換幾乎從未隨敘事順勢而為,相反地,作為觀者的我們將在在感到(如同洪尚秀典型的)變焦鏡頭總是恣意甚至突如其來——某種隨心所欲的目光。它不斷朝向物事的局部跳轉,作為分心,或者作為情動,進一步攫取了觀看者的位置:它們是魚鱗與漁網的材質、漁船上電燈的明滅、一雙年邁的手與褲子的補丁拼布、對漁村生活隨機的談話......。空景與物件不再成為連接人事的渡橋,而將日常散化後的景觀細節重新擴延,在黑白畫面裡尋覓它們的複調。它們流轉在彼此間,構成散化(卻並未切分)時序下的物性世界。鏡頭從原先主要追索著捕魚老人阿偉的身影,漸漸轉移至阿偉與鄰友牽繫出(如老人手中織就的漁網般)的關係。
「我們看電影的印象這是一到兩天發生的事情,其實您花了兩週拍攝嗎?」兩年前,在真實影展結束後,友L這麼向想田發問。
想田:「是,在剪輯的時候,我會建築一個構造,電影的結構。當我在拍攝的時候,我反而不怎麼思考結構,因為我想要保持對任何可能發生的事物的開放。」 [4]
林松輝在《緩慢電影》曾以「無事發生」,作為「緩慢」在美學化進程的構成之一。開始與結束的中介,影像順流於某個場合的微明,另一場合的消隕——永遠是如此的「今天」,永遠不只是如此的「此刻」。無事發生的況味發酵了:野貓、自己跌倒又收起書包的小孩、發亮的霓虹燈......,就在我們隱約感覺他們的生活之際,事件在成形前業已消失。恍惚之間,我們以為「沒有什麼會結束」——生活就是這樣不斷行進。偶爾我們用眼睛聚焦在那些自己也莫可名狀的事物。
「觀察(observation)是一種宣稱。這個詞已經被用得有些陳詞濫調了。observational這個詞本應包含著很多啟示,啟發我們去拍攝一些充滿冒險和發現的紀錄片,但人們根本不去思考它裡面的深意,只是因為慣性而漫不經心地用observational來稱呼直接電影。這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是想田和弘自己給出的定義。
《完全選舉手冊》劇照
在時間裡漸漸成形的觀察映畫的十項教條,為畫內的開放與偶然首先訂下溫和的規則。宛如高達的綱領、逗馬九五當初對影像工業的反叛,這十條規則對我而言並不輕盈,反而是來勢洶洶地將數位時代,紀錄影像如何可能革新等問題,與重新思考「觀看」的問題匯通。若說原一男策動的是對激情、戲劇張力的捕捉,因而其特質總在於對準社會運動進行的全幅整體,或者人格特質本就鮮明得難以別開視線的狂人,想田的視角所朝向的偶然,更接近一種持攝影機親身經歷事物狀態的方式。令人訝異的是在開始,《完全選舉手冊》曾被二十餘個影展拒絕。這件往事讓十誡的最末條變得異發重要,於我而言,它像是一禎布萊希特意義下的大幅廣告,坦然地吐露自己:這當然是獨立精神。
「我不是獵人,我不會獵捕情感。」在想田的鏡頭下,一切的畸零不再是條險道,而是健康的石子路。邊緣回到它如其所是的樣子——邊緣只是邊緣。觀看驗證了身體與情感的紐帶;而視線構成了關係。想田看著小鎮或城市內裏,不算是驚鴻一瞥,也稱不上多麽肅穆的注目 [5] 。《完全和平手冊》有一幕畫面是這樣的:想田與他的攝影機就這麼待在馬路邊,推著空輪椅的老婦人遲疑地看向鏡頭,而後經過它。我常想起為什麼這顆鏡頭使我發愣。對我而言,想田和弘的影像如同動態的攝影展。它們使電影、紀錄片,與攝影圖像之間的藩籬變得難以分捨。什麼是輕盈,也許從一開始就不是問題,只是我喜歡這些朋友的方式就是認真過頭地看待大家的話而已。
[1] 刪節自開眼電影的影片介紹。
[2] 〈【關於:真實電影】想田和弘製作紀錄片10個具體方法論〉
[3] 〈專訪日本紀錄片導演想田和弘:我曾被20多個電影節拒絕 Interview with Kazuhiro Soda〉
[4] 〈【2018法國真實影展】側記(一):想田和弘與《港町》〉
[5] 〈影像,是我的眼睛和日記:2018年柏林電影節專訪紀錄片導演想田和弘〉。在訪談裡,曾旅居國外多年的想田說到《港町》對他而言也算是觀望異鄉的過程。想起導演旅美多年的個人經驗,我想這樣的目光也許接近對無何有之鄉與其消隕的沈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