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19

謝佳錦

「我」與父親、時代的交會:談《冬天回家》、《調查父親》

有「中國獨立紀錄片之父」美稱的吳文光導演,在2010年所發起的「民間記憶計劃」,鼓勵作者拿著攝影機回到各自家鄉,對老人進行口述訪談,追探被消音的歷史,進而累積出數量可觀的民間記憶檔案。除了社會與歷史層面的資料廣度累積外,計劃催生出的這批紀錄片,更鼓勵從「我」的第一人稱視角出發,為近年興起所謂「私影像」維度的中國獨立紀錄片,挹注生力軍。

自90年代起壯大的中國獨立紀錄片,深受紀錄片大師Frederick Wiseman影響,以直接電影(direct cinema)為主要語彙,攝影機如「牆上的蒼蠅」,長期跟蹤與觀察拍攝對象,抹去「我」的痕跡。可是「民間記憶計劃」的參與者,不滿足於「紀錄」與「見證」,是聚積一定程度向外觀察後的向內自省的轉向,也是拍攝對象常為親人之前提下,對「我何以成為我」而「我該何去何從」的必須探問。以張蘋的《冬天回家》與吳文光的《調查父親》為例,每一片段都有「我」的存在,揭露父親被批鬥的個人歷史的同時,面對且自剖身處當下現實的子女感受,在現在與過去之間的複調迴盪著。

冬天回家》:聲畫部署營造幽魂情狀

張蘋1977年出生湖南,二十多歲漂到西藏,待了12年,現居北京。她原本就是作家與攝影師,因吳文光建議她把長卷照片作品《歸鄉》做成紀錄片,才有《冬天回家》。完全聲畫分離的影片特質,盡顯其寫作與攝影的固有優勢之餘,也展現對聲音與聲畫部署的敏銳感知。

聲音上,父母訪談帶出父親的個人歷史際遇,被打成反黨、下放農村18年、老年回鄉為自己修墳⋯⋯再以導演親自訴說的感性呢喃旁白,帶出父親雖將老死卻有鄉可回,而自己恐怕沒有、無原鄉故土可繫的失根落寞。影像上,山水畫式長幅比例,黑白或抽色的低彩度(幾乎只有綠色木門與紅色春聯、磚瓦帶來微弱暖意),廢墟般的荒涼景致,不僅勾勒出這座深山裡的黑漆村,還透過聲畫配合將凋零山村與老邁父親做了連結。

進一步來看聲畫所營造的感受,全片基本上全是空景,沒有生物入鏡,卻不時聽見雞鳴犬吠,風聲極大,畫面卻絲毫未動,恍惚感縈繞不去。觀者彷彿異地飄蕩的遊魂,不曾著陸。事實上,這些長卷靜照多採自不同場景,再拼成一張,本質即高度虛構。靜照自開場的大山遠景、老屋外觀,格格切近,一陣推開房門的聲響,刺耳到好像撥開繚繞千層的蛛網,影像進入屋內,望著窗外,父母照片緩緩溶接(dissolve)進來,卻只是疊印,沒有取代著實,又溶回令人憂傷的空景——家屋尚在,家卻如此不可觸及。在特別抓耳的流水聲引導下,觀眾也遁入潮濕幽黑的時空隧道,聆聽鬥爭往事,血腥凝成鐘乳石,以水滴聲穿透觀眾內心,而影像上光是難以辨識的粉筆字跡與手印,就令人怵目驚心。影片尾聲,在可怕的車馬喧囂聲突入下「驚醒」,夢裡懷鄉似地,醒時茫茫,不知身在何方。

調查父親》:翻轉檔案,說出不言之心

有別於《冬天回家》高度風格化的視覺美感,計劃旗手吳文光醞釀30年的大作《調查父親》,捨棄一般認定下的美感,可謂走得更遠。這場「調查」分成兩個層次:一層是吳文光本人在舞台上,向台下(完全沒有現身的)觀眾口述,後方投影父親照片與政府部門的文件檔案等,舞台極暗,只有手電筒的光;另一層是黑底加照片與字幕陳述,配合些許影片。全片不用旁白、音樂渲染,來幫觀眾代入情緒,很多時候,觀眾是在「讀」檔案,近乎PPT。

採用如此不「電影」的乾癟形式,有其客觀條件限制,吳文光的父親早在1989年就去世了,素材有限。然而形式選擇亦在導演掌控下,精準扣合內容。地主兒子、國民黨、飛行員等父親不說而衍生無數父子心結的「政治生命」秘密,皆封存於中國政府監控每一個人的檔案袋內,檔案在中國的特殊性,利用檔案探勘個人生命歷程,是一條少有紀錄片嘗試的取徑。

新的材料帶來新的語言挑戰,讓吳文光這樣的資深創作者躍躍欲試,「讀」檔案也可以造成另一種情緒與效果。開場畫面中,檔案袋與黑白照在無聲靜場下疊合,宛如遺照,即預示簡約所能帶來的肅殺感,並在全片大加運用。有限的條件,益顯以簡馭繁的手筆。例如片中的舞台演出,這種貌似隨機取得的素材,亦可看見透過剪輯挑選所達成的「場面調度」:第一次舞台畫面是無聲的,吳文光與父親照片相距極遠,隨著一步步調查,知情、移情而漸近,直至片末他如父親上身,表演動人的游泳段落,心結消解於遠揚的浪花碎泡。

而這整個過程,與其說是調查父親,不如說是調查自己。是那個渴望有一個不平凡、讓他驕傲的父親的自己;是那個寫日記詩歌,證明自己是毛青加文青,努力跟「地主」父親劃清界限的自己;是那個再怎麼熱血效忠,仍進了一個檔案袋後,遺憾父親為何不多講故事、拉近彼此距離的自己;也是那個1989年被捲入另一時代洪流,不若被意外拍下的舉牌照片那麼堅定勇敢的自己。當脆弱被述說,恐懼被坦承,吳文光期許57歲的自己「還有機會再度出發」(不像父親已經無法),從攝影機後方完全走到攝影機前方,成為拍攝對象,不再躲藏。至此,《調查父親》不只連結過去與現在,更伸向未來,成為一趟自我療程。

「民間記憶計劃」的出發點,是因為他們沒有歷史。然而他們不只記下耆老的記憶、「我」與時代交會後的所思所感,並轉化為歷史的一部分,他們也可能正在中國獨立紀錄片的歷史上,書寫另一頁。

不自由的自由工作者,現任放映週報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