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05

趙思樂

誰不是個「婊子」?

「你怎麼看性工作者?」我以前為性工作者人權做倡導工作時,文章下經常有這樣的留言,但往往不是這麼中性的形式,而是諷刺,接著破口大罵,指責我支持這些「破壞家庭」、「道德淪喪」的女性。

對我來說,這個問題的答案,跟另一個問題其實是同構的——「葉海燕是不是個女權主義者?」中國有政治自由傾向的(以下簡稱「自由化」)男性知識分子/行動者,時不時會問我這個問題。

葉海燕是中國最具影響力的自由化女性意見領袖之一,她身上貼滿爭議性的標籤:前三陪小姐、性工作者、一脫成名⋯⋯這些標籤之下,覆蓋著她沒那麼爭議,但在中國意味著危險的另一堆身分:NGO工作者、草根行動者、自由化博主,當然還有單身女子、母親。

儘管葉海燕一直高調地自稱女權主義者,但她這方面的爭議點在於:她非常善於使用「性別」。

比如,她經常用自己的裸體和性去推動議題:呼籲關注《消除對婦女歧視公約》審議,她全裸躺在床上,用印有訴求的紙勉強遮住三點,拍照上傳網絡,意為「看重點」;抗議校長性侵小學生的案件,她在校門口舉起標語,「校長,開房找我,放過小學生」;呼籲關注性工作者和農民工生存狀況,她在網上直播自己給農民工提供性服務。

這些推動議題的方式或許能算是對身體的自主使用,而葉海燕的文字和人際表現可能更有「不女權」的嫌疑。她的表達是潑辣不羈同時充滿性挑逗的,這讓她獲得了相當固定的兩群粉絲,一群是看她的文字覺得爽的女粉絲,一群是看她文字覺得爽的男粉絲,女粉絲看到的是自由、挑戰性道德,男粉絲看到的是性感、刺激。葉海燕也有意模糊自己的挑戰性,她知道作為意見領袖要讓群眾基礎最大化。

對於性工作者和葉海燕,其實我的看法很簡單:我們沒什麼不同。

性工作者和葉海燕,都會被人罵作「婊子」。這個詞的背後所指,大概是她們拿女性的性和性魅力換了些什麼,換了錢、換了名、換了關注之類。

我也做過這種交換:

剛開始做記者時,報導某個重要的抗爭運動,核心人物中有一名男性知識分子,他基本騷擾所有報導該運動的女記者,而我年紀小氣場弱,可能是被騷擾得最厲害的,他在坐車時摸我的腿、有開心事事突然親我的臉,我開始迴避以後他會突然衝進我的臥室。我沒有選擇離開報導現場,因為離開了可能就再也回不來了。

做了一段時間記者後,我鼓起勇氣向編輯反映某個受訪者曾在上次採訪中提出性要求,希望不要再派我去採訪他。我的編輯考慮之後的回覆是,還是你去,但是小心點⋯⋯我沒有跟編輯吵架,沒有辭職,我還是去了,後來被摸臉摟抱之類都覺得已經是萬幸。

去年我出版新書《她們的征途》時,傳播最廣的宣傳海報是用我的照片做背景加一個小小的書封面做前景,有朋友不諱言地說,「長得不錯的年輕女性」與「中國的殘酷抗爭」的巨大反差,或許是《她們的征途》收穫大量媒體關注的原因之一。

我用女性的性/性別特質換了什麼呢,一份工作、「能完成工作」的評價、關注和銷量。如果性工作者和葉海燕是「婊子」,那我也是個「婊子」。

或許會有人說:你並不是自願的啊。

但是難道性工作者和葉海燕就是「自願」的嗎?

草根女性無法獲得基本的教育,年紀輕輕出外打工養家,可能家裡還有哥哥弟弟要供讀書。她們知道做性工作者可能讓自己一輩子在村子裡抬不起頭,她們知道自己將來的老公可能以此為由羞辱虐待她們,我認識的絕大多數性工作者都無法再有性快感⋯⋯但在這個女性的性被標上「禁忌溢價」、「權力溢價」的社會裡,性就是她們最「值錢」的東西了。

葉海燕試過種種方法推動自己的議題,她十年如一日在貧困和危險中做NGO工作,但多少人關注過她不加「性」元素的行動和話語?

在這樣的社會裡,女性想要在事業和經濟上「殺出一條血路」,往往被要求上交關於性的額外代價——交了的女人,被叫做「婊子」——這是不公平不正義的代價,當然。但是如果女性想要向前走,經常還不得不暫時承受這種不義:席捲好萊塢的性騷擾醜聞、美國體操界醫生醜聞、香港跨欄名將的教練性侵案⋯⋯不都是有夢想的女孩曾付出的不義代價?如果她們當年選擇在缺乏支持的環境下公開事件,她們有可能繼續自己的事業,獲得後來的成就嗎?

更可怕的是,當這些女性終於有能力有勇氣控訴這種不義的代價,仍有許多人在訕笑「這難道不是你們自願的交易?」稱她們「婊子」。

相比於這些沈默的女孩,性工作者和葉海燕們只是更公開更明碼實價地面對著這種剝削,甚至以此增加自己的利益——某程度上,她們比「良家婦女們」更實際和大膽。

我們——各種職業的女性和性工作者——沒什麼不一樣,承認或不承認,我們在男權社會中都難免有不得不做「婊子」的時刻。那些時刻都在我們身上留下了無法抹滅的痕跡。

中國時政及社運撰稿人、非虛構作家,2017年出版非虛構著作《她們的征途》,獲香港文藝復興獎、亞洲週刊年度十大好書。報導作品曾五次獲得亞洲地區人權報導的最高榮譽「人權新聞獎」,並於2017年獲得亞洲出版業協會「卓越新聞獎」,是亞洲地區新聞報導的最高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