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06

楊雨樵

《人間蒸發》佈景的縫隙

我們的回答,是我們對生活之佈景的認識。

別人問:「阿滑,你今天幾點起床?」暫時撇除說謊的狀況,阿滑乃據他所知的回答。他的房間沒有鬧鐘,而他沒有早上就開手機的習慣。他一如往常到巷口的早餐店吃早餐,看到對面的牛肉麵店還沒開。「既然還沒開,那就還沒到早上十一點吧。」他想著,既然是十二點的約,現在還沒十一點,那稍微沖個澡,準備一下,坐捷運到約定的地點,算起來應該差不多。可是,等到快到目的地時,阿滑一打開手機,就發現有七通未接來電和一則訊息,螢幕上的時鐘顯示著下午一點二十分。「阿滑,你今天幾點起床?」他據他所知的回答,只是這答案恐怕不會為其他人滿意。

人們只能據他所知的回答問題,回答時,人們都只能意識著自己所處的佈景。這個佈景從我們現在所處的地方,一路向記憶延伸。例如當阿滑被問「你今天幾點起床」的時候,他正站在約定地點的門口,他想著他的移動,想著捷運出口的手扶梯,想著月台和捷運車廂,想著感應票口,想著早餐店與牛肉麵店,想著鑰匙和床⋯⋯這個長廊般的佈景,從他的腦海透過眼睛蔓延到他所處的實際空間。這個佈景如何構成,阿滑不知道,但他認為這是他實際的經歷。

一個「實際的經歷」,兩個「實際的經歷」,乃至兩萬個或更多,這些「經歷」僅只是數量的增加,而沒有接合緊密度的增加。經歷與經歷的接合永遠充滿空隙與參差,這使得當人們求取「世界的真相」,求取每個人的實際經歷彼此接合成全景時,我們總是發現這些經歷之佈景於接合處會產生衝突與破綻,而一些我們尚未知道的東西,就在我們這樣的破綻中永遠的漏失了。一則分布於地中海東岸至西北歐的民間譚(folktale),有著這樣的母題:人為了獲得特定之物,與魔鬼交換此人尚未知道的東西。人只求獲得他當下所需之物,至於座落於未來的某件這個人還不知道的東西,就算先行消失,反正到時候,人也還是不知道這東西本應存在。人的生活本身,隨時都在為了求取當下所需,交換出某個我們尚未知道的東西。

但即使如此,透過脈絡,透過事情的始末,我們還是能逐步「推察」這個尚未知道的東西「大約」會落在什麼範圍內。在上述的民間譚中,妻子懷孕,肚子大了起來,結果到了生產的那天,助產的婦女說生出來的是「沒有東西」。於是這個與魔鬼打交道的人,才推得魔鬼先前說的「尚未知道的東西」乃是「妻子腹中的東西」。漫畫《哆啦A夢》的〈未來支票簿〉(未来小切手帳)一節中,大雄開了許多支票購買了許多東西,直到他拿到母親與叔叔給他的零錢袋,零錢袋倒出來乃是「沒有錢」,這時他經由哆啦A夢的解釋,才得知:他藉由道具,使他自己拿了尚未知道的東西去交換了他所需的東西。

可惜,這種「推察」是有極限的,在《人間蒸發》一片裡,早川佳江與露口茂用了兩小時左右的片長,試圖組合每個遇到的人所言說的經歷,以推察尚未知道的答案。當每個人的經歷之佈景已用最極端的方式――當場對質――來接合時,他們的推察可說是直接碰觸了佈景接合之破綻的邊界。我們的手放在深不見底的破綻邊,往破綻的深處看過去,裡頭一片漆黑。他們亦察覺此事,並且透過歷史悠久的破綻勘查方式――巫卜――來求得進一步的指引。巫的勘查――這邊宛若是深海的聲納――與其說給了一定程度的答覆,不如說僅只是告知「破綻確實在此」。漆黑在此。面對這種漆黑,我們心生恐懼,並且產生一種衝動,企圖把這漆黑產生的原因,歸咎於一個人或多個人的謊言:只要能證明說謊的人說謊,這個漆黑之破綻將可望彌補或填平。在現實中,我們有時甚至不惜動用暴力:言語施壓、肢體脅迫乃至於刑求,以便多少彌補破綻帶給我們的重大失落。但那其實是不可得的事,每個人都行走在從自己的記憶(伴隨一定程度的遺忘)連接到眼前的連續佈景中,將破綻彌補或填平的欲求,終究只是想讓我們自己獲得我們所需而已。

但不要忘記:當我們在此時為了獲得「我們已然遺失的尚未知道的事」,而對這破綻進行佈景組合的勞動時,我們也在這個層次中交出了我們尚未知道的事。《人間蒸發》其中一旨乃在表明:人「求知」此一姿態的永恆徒勞。

喜歡散步,喜歡樹的屍骨。專職為口頭傳統民間譚(oral traditional folktale)的言說藝術表演者。致力於彙整各國古代文字、神話譜系與民間譚,自 2014 年開始於全台各地開設「世界民間譚講座」迄今,並以民間譚言說藝術表演者身份,在先行一車、濕地 venue 以及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 C-LAB 進行《聲熔質變——Anamorphosis & Anatexis》系列的即興聲響演出。另著有甲骨文異譚集《藝》、《易》,與畫家陳澈合作出版版畫詩集《Counterpoint Archive》(2017),並創辦表面雜誌《COVER》(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