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哲人蘇格拉底(Socrates)曾說過這樣的一則故事。
在一個地洞之中,有著一群被綑綁的囚徒。他們終生都在此生活,在漆黑之中,他們既看不見彼此,也看不見出入口,他們唯一能看見的就是火炬照亮的牆面。因此他們看得見影子,只是他們誤以為影子是一種生物,但這些移動的影子只是管理人員移動時的身影。
久而久之,這群被監禁的人自以為能從牆面的光影變化找到規律,認為自己所看見的就是真實。
蘇格拉底詢問他的弟子,如果屆時有人給其中一名囚犯鬆綁,當他看見影子的原型原來是人,並且發現太陽光照射下的世界,會有什麼樣的體悟?也許他會被強光照射得睜不開眼,決定回到地洞,但他也可能發現這個世界的新鮮,而決定走出去尋找新生。
這是蘇格拉底提出的「地穴寓言」(Allegory of the cave)。他所舉出的事例當然是一個虛構的情節,其真意是在推敲哲學家對真理的探尋,後世則經常將之作為一種政治隱喻引用之。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如此極端的故事,卻也可能在現實生活發生,而且與這個寓言故事真的產生對照。
美國導演克莉絲朵.摩瑟(Crystal Moselle)執導的紀錄片《少年關影室》(The Wolfpack, 2015)講述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一個現代版的地穴寓言,而且竟是真人真事。
從地洞逃出的六名「囚犯」
2010 年,當時剛從紐約視覺藝術學院畢業的摩瑟在曼哈頓第一大道漫步,遇上了六個一同上街的兄弟。他們的外型立刻吸引了她的注意,六人都戴著黑色雷朋太陽眼鏡,長髮及肩,穿搭造型就像是從《霸道橫行》(Reservoir Dogs, 1992)走出來的人物。摩瑟直覺他們的背後可能有一段等著她挖掘的故事。
隨著他們彼此慢慢建立互信,摩瑟意識到原來這七人(另有一位患有智能障礙的妹妹)儼然就是從蘇格拉底的地洞逃出的囚犯。在長達 14 年的時間,安古洛一家人被父親關在曼哈頓的一處公寓之內,幾乎不得外出。在沒有就學與正常社交的情況下,他們的父親租了電影 DVD 回來供他們消遣時間,但或許這對他們來說不只是娛樂,而是他們認識外在世界唯一的途徑。
地洞中囚犯盯著牆上的影子,而對於安古洛兄弟們,他們所看見的影子就是電影畫面,那是他們所認知的現實。在這十餘年間,據說他們看了超過五千部電影。片中其中一幕,他們在討論自己的電影喜好排行,其中出現了《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 1939)、《大國民》(Citizen Kane, 1941)、《誰殺了甘迺迪》(JFK, 1991)等片。
回到地洞或探索世界?
對於一個紀錄片工作者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千載難逢的題材。或許對於文化研究等其它領域的學者來說,這都是一個太難得的機會,畢竟從來沒有人知道如果人類只透過電影來認識世界,會產生什麼樣的「異變」?然而,導演摩瑟的敘事角度卻往了另一個方向走,她摒棄了任何將這個故事獵奇化的可能,而是以溫柔而細膩的「影觸」來敘述安古洛兄弟的心路。
一個傑出的創作者總是懂得掌握觀眾的預期心理,並且從而進行變奏。當觀眾已經從作品簡介或影片本身的開場去掌握故事的輪廓之後,或許更期待看見的是兄弟們對父親的反抗,甚至司法制裁的場面,同時或許更期待看見電影如何把他們變成與社會脫節的人。這些看似理所當然的預期,最後卻沒有在電影當中呈現。
其中一場訪問,安古洛兄弟說自己雖然沉溺在電影的世界,但是從未相信電影裡的世界是真實的。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們並未成為蘇格拉底的另一個假設,決定回到地洞之中,而是更積極地想要走出戶外,呼吸自由的氣息。不過這不代表這部作品有任何喜劇或勝利的氣息,它終究是一場悲劇。
悖離常理的家長管理
《少年關影室》沒有用煽情的套路來召喚觀眾的情緒,看來也沒有引導少年們去說出違心之論,但種種看似輕描淡寫的敘事策略,某種程度來說也淡化了對父親的批判,畢竟將妻小關在家十餘年的行為遠遠悖離常理。但這樣的淡化處理卻也有其好處,它讓我們更能與自己的經驗進行投射。
換言之,當我們在看一個一群人被關押十幾年、只能看電影認識世界的驚人故事,我們會認為那是別人的事。但當我們看見的是父權式的、家長式的管理如何剝奪孩子認識世界的自由,而孩子又是如何在這樣的權威陰影下學會自處,甚至思考如何去逃脫其管控⋯⋯那或許它更能喚起普世性的認同。畢竟這種事情從來都在發生,亞洲家庭尤盛,只是程度上的不同。
最後,使得《少年關影室》這部作品令人感到動容的原因,並不在於他們的遭遇,而是觀者也從他們的處境中,反身看見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