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6.30

李學佳

《獵風景的人》:邊界輪廓・身體與影像的疊合

若你曾被約翰・湯姆生(John Thomson)的影像震撼過,那麼日治時期的臺灣山岳攝影師方慶綿攝像中那種望眼欲穿的期待——此刻,只剩你與她——會讓你被影像甚是攝像頭之外的遼闊獵捕,再現了山景、人與自然相互介入的痕跡。人類學與異國風景採集,不僅展現了人對於環境的想像,也包含著社會與政治的慾望和征服。

臺灣人民對於以影像描繪自身所處的土地,不陌生卻也不熟悉。方慶綿[1]先生自商業攝影起家,在玉山、阿里山間來回,一生登玉山三千多次,但除了照片,並未留下相關與山岳相關的攝影論述,因此不易取得他對臺灣山脈的想法或攝影觀點。

你哥影視社[2]三位不同領域專長的成員,在三部系列作品中輪番流動職掌:2019年《タツタカ的回憶》(導演蘇育賢,高美館)為楔子;2020年《登玉山途中》(導演田倧源,嘉美館)為起始;2021年《獵風景的人》(導演廖修慧,嘉美館)為結語,以主角缺位的群像式記錄側觀,循跡返山入林。首部曲回溯登山寫生的前輩畫家,在山脈途中的所見所聞,到現今重返捕捉山景,三部接續著日治至今時的入山尋旅。

方慶綿,1930-40,〈登玉山途中〉。圖/作者提供

 

穿梭古今的路徑

一座白雪鋪覆的玉山頂峰。

看著她,深沉的凝睇,空無在擴大,目光和景物交接,預卜著千變天候,好像被記憶打動了,無論如何短暫,都因懇摯而成為一條牢固的結繩——現在你產生了記憶。

《獵風景的人》透過來自東埔部落第一批高山嚮導伍勝美的兒子、曾任巡山員的伍榮富,以布農口白流敞陳鋪,道出一則人與空間的故事。布農語中沒有「歷史」「意義」等直接相對應的詞彙,只能由日語轉譯,卻如歌謠傳唱切片式地觸發了以局部去理解和追尋的思辯關係,並藉由影像、口述、登爬山岳回返歷史,開展出一條穿梭在當代和過去的辯證路徑。

 

真正敘事的不是影像

《獵風景的人》隨行至玉山的攝影師為藝術家蘇育賢,他善捕捉帶有戲謔又意有所指的鏡頭,如出發前一晚還熬夜寫稿,而在路途中不斷喘息坐歇的陳冠彰,寓示了一種「弱化」的意象,並非對比自然與人類,而是令觀者覺得這是一支未準備的登山隊伍。

但下一秒畫面構圖卻令人驚嘆懾服,特寫為相機上旋,因為這本就不是一支為征服玉山的隊伍,手持紀錄地景地貌與人類執抝毫無違和。他與導演廖修慧在本片的剪輯與過場中留有登爬過程的喘息,又帶著我們一路攀上。

建築邏輯思考的田倧源在《獵風景的人》擔任製片,負責規劃登山路徑,並掌鏡阿里山山脈及部分訪談,延續執導的《登玉山途中》山脈脈絡,讓伍榮富再次以說書人的角色伴行山旅,使兩部片遙相呼應。

《獵風景的人》導演廖修慧則以身作則,將身體經驗疊合在方慶綿凝望玉山,或是透過方慶綿凝望這綿延的80年,露出層疊交錯漫漫線索的影像,尋思時代移轉、地景的量形繪貌,並企圖建構缺位的台灣當代攝影史。

在《獵風景的人》作品中也避免了上述關於方慶綿對於取景、攝影師自己入鏡擺拍而反轉攝影關係的臆測,甚或取巧地單純「再現」方慶綿,足見於你哥影視社相對客觀的紀錄片拍攝形式。

儘管紀錄片一向帶有導演的主觀意識,但廖修慧從讀本著手,以田野訪談的調研和場勘、會議為佐,避免主導詮釋,在2019年開始即因委託創作拍攝工作大量閱讀日治時期的玉山、阿里山山脈之相關人事時地物,也在本片中將之收攏——影像中真正敘事的不是影像,而是觀者對於歷史的想像。

方慶綿乾版玻璃底片典藏於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圖/作者自攝

 

身體在旅行

另外一頭,當代攝影藝術學者同時也是海馬迴藝工隊的李旭彬,接受嘉美館方慶綿研究案之委託,與復返團隊原以Google Earth規劃路徑,是一般登山客的既定路線,亦非追尋方慶綿的慣常途徑,自排雲山莊上西峰、下圓峰、登主峰,沿稜線至北峰,定點比對方慶綿留下影像中的角度與地貌變化。

一行人非登山熟手,並且數人是初登百岳,咬緊牙關承受高海拔及重裝,高山協作員偶有先發扎營、煮食,第二天隊伍的迷向、身體反應遲緩的狀態,緊接夜晚入骨刺寒與吹起數隻營釘的風雨,數度萌生棄山而去的念頭。隔早,雲霧散去,金光乍洩,協作員說著:「整個好像充滿了希望一樣。」

從這裡,前方、後方、左方、右方,看見了廣闊的天空。

靜默吸引了全部的思緒,停在思索上,以身體感知,才能長久相處。不敢動作,彷彿一個舉手就會劃破啞然,然而,卻是無垠曠空吞覆了所有聲響,心跳聲、咽口水聲、喘息聲……。惟有此時,才得以瞭解,陡路懸壁是為了撫慰夢想家的。身體在旅行,而思慮逐漸變得與遼闊一樣悄靜,如同啃食自己的寂寞般簡單自然。

日光如靄,和稜線銜結起來,時間再也不移動了。


註1:方慶綿先生所遺留之影像、攝影物件,由其長子方重雄先生捐予「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典藏。

註2:你哥影視社有限公司,你哥影視,是一支完全由素人組成的電影製作團隊,成員皆來自不同領域背景:錄像藝術家、建築師、藝術史研究者、劇場評論。 深信不成熟的素人製作,是自身電影的特殊性所在:關注影像生產過程中的田野調查、具創造性的工作坊、意外事件的穿插、機動性地現場編輯敘事結構。透過「電影製作」作為方法,對現實的重新演繹,賦予其美學的意義,並成為思考的媒介。



青少年期由House, M.D.陪伴的當代藝術底層長期照護女工,Arundhati Roy的忠實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