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31

羅珮嘉

法國影像史的縮影——安妮華達

這世上大概沒有另一個人,可以像安妮華達一樣被世人津津樂道了好幾個世代。出生於比利時的她因戰亂輾轉來到法國,先從事攝影報導工作,然後進入電影的遊戲場,最後又成為影像裝置藝術家。

她有法國新浪潮之母之稱,也與楚浮、高達等新浪潮電影筆記派的導演群有著深厚情誼,不過安妮華達、克里斯馬克和亞倫雷奈這群更常聚在左岸咖啡廳討論女性主義、社會哲學與文學藝術的作家導演們,卻認為法國新浪潮(電影筆記派)並無法替代他們的美學思想和人生觀。

左岸派電影有幾個鮮明特色,其一是經常以意識流形式把人類的精神過程搬上銀幕,並放置回憶、遺忘及想像等潛意識活動。受伯格森直覺主義影響,左岸作品經常透過非理性敘事進入意識深處,並重新定義真實,藉此擺脫人類生活裡如法律、道德和習俗等等的理性約束。

1954 年,安妮華達拍出了具有意識流味道的初試啼聲之作《短角情事》,將一對男女散步、呢喃、煩惱及爭辯等過程推展成一部實驗電影。《短角情事》由亞倫雷奈支援出任剪接,其獨特的敘事結構及流暢的推軌攝影機運動,透露出左岸偏好的影像美學。

《短角情事》劇照


「戲中戲」的另一種真實

左岸派也受沙特存在主義影響,關於人的恐懼與孤獨,以及社會荒謬秩序或生死離情所造成的精神扭曲與異化,有著深刻的描繪。1962 年她拍出獨樹一格的《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影片在精湛的主客觀鏡頭游移之間,以及各種鏡像和時間符碼的場面調度之下,彰顯了罹癌主角無助害怕的內心狀態,以及主角與他者之間環境事件人物的相互影響。

華達打破電影的時間慣性,做了巧妙的敘事實驗,其中更安排了幾場有趣的劇中劇效果。《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中的默片橋段,以及克萊歐在白景與黑幕間流暢置換的內外在轉場,呼應了左岸派經常以布希萊特戲劇式的間離技巧,有意識地拉開藝術與生活、銀幕和觀眾的距離。

《五點到七點的克萊歐》劇照

這種表演中還有表演的形式,常在安妮華達之後的作品中出現。1967 年,安妮拍攝《我的嬉皮叔叔》時,她讓自己和叔叔一起演出的初見歡戲碼令人完薾,叔叔身邊的人們也樂於即興演出。奇妙的是,她鏡頭下的人物經常在「戲中戲」中獲得另一種「真實」, 這種魔幻寫實的安排在 1988 年的《千面珍寶金》最為豐富。

英國知名演員珍寶金在本片演出自己作為珍寶金的各種形狀,我們看見聖女貞德的珍,泰山的珍,變成默片演員勞萊的珍⋯⋯,這個繆思女神的虛實難以界定,觀者閱讀電影的距離也變得極為遙遠又親密。安妮對傳統影像邏輯向來是不服從的,她結合巴贊的紀實美學和梅里葉的幻像敘事兩大傳統,轉變為全新且更具挑釁性的電影形式。

《千面珍寶金》和《我的嬉皮叔叔》都用逗趣巧妙的互動和戲中戲向影中人致敬,也讓我們看見她對人物投射的濃厚情感,但最讓人動容的是她在一系列電影中表達對丈夫賈克德米的思念。1991 年她完成《南特傑克》,片中交錯德米執導的電影作品橋段,以及他個人成長經歷的再製,讓這些膠捲為自己訴說那段深情與幸福,也同時為這位同樣也是左岸派的優秀導演致敬。

《千面珍寶金》劇照


形色鮮明的「無重量」人物

左岸派與電影筆記派有個明顯的差異,那就是有別於筆記派側重的個人傳記色彩,左岸電影經常出現形形色色「無重量」的人物。即便有鮮明的角色,大部分的目的也是為了反映帶有全人類性質與意義的主題,而且這些人物的記憶和故事經常與歷史事件相連。亞倫雷奈的《廣島之戀》是知名的例子,華達的《短角情事》也是一例。而她最尖銳的經典之作《無法無家》,更是將之發揮至極。

《無法無家》以倒敘手法聚焦建構一位凍死女遊民生前的狀態,這部獲得威尼斯金獅獎的大作,是以 1968 年法國學運的革命思想為根基,藉此反思法國 80 年代攀升的失業率及新貧階級,片中濃厚的孤寂與虛無,也為當時盛行的存在主義留下痕跡。這時候的華達收起了擅長的實驗攝影風格,改以寫實主義形式呈現《無法無家》片社會邊緣人的生活寫照。

《無法無家》劇照

早在《無法無家》片之前,60 年代的安妮即以紀實影像的方式完成《向古巴人致意》《1968黑豹黨》兩部政治短片。《1968黑豹黨》以美國 68 學運為基礎,記錄黑豹黨行動中的黑人民族主義和女性主義思想;《向古巴人致意》則轉為活潑輕鬆的調性,將自己旅遊古巴的照片作為媒材,串接巴黎的舞蹈片單,向拉丁美洲這個唯一的社會主義國家致敬。

文章走到這裡,我們已經感受到安妮的鏡頭經常是她看社會的眼睛,大至政治小至街區,她總有許多奇特的想法來創造這一雙眼睛,而這個「視」野會隨著生命旅途來到不同時間點時加以轉換和再製。

1958 年,安妮以懷孕時複雜又敏感的思緒具象化完成《懷孕女子的異想世界》,她到處拍攝街上毫不相關的破碎片段,例如待宰的肉隻,剖開的水果,男女的交媾,兒童與老人的嘴臉,再把這些鏡頭拼貼後成為孕事隱喻。

當時還在安妮肚子裡的小孩,轉眼成為 1975 《達格雷街風景》的影中人,和《懷孕女子的異想世界》片一樣藉由凝視街道與人們日常的片刻,帶領觀眾一起漫遊她長年居住的達格雷街。不過,有別於《懷孕女子的異想世界》片的實驗蒙太奇特質,《達格雷街風景》片聲音和影像的取材,更走向如《向古巴人致意》般的紀實電影風格。

《達格雷街風景》劇照


從記憶出發,用想像力探索虛實

從《懷孕女子的異想世界》和《達格雷街風景》,我們看見華達的攝影是她電影裡永恆的經典元素,而 1954 年她拍的那一張男孩、裸身男人和山羊屍體的照片,更讓人難以忘懷。30 年後她探訪這張照片的影中人,以及採訪不同的人們對於這一張照片的想像和詮釋。這部名為《尤里西斯》的電影進行了左岸電影的核心命題:記憶,並發揮它的想像力來探索虛實。

《尤里西斯》讓我們重新看待記憶,並轉換思考,這點不得不佩服安妮華達拆解觀點的能力。而這種藉由影像實驗性來檢視觀點的方式,三不五時出現在她之後的許多作品裡,即便這些電影材料十分瑣碎,影中人極為平凡,但她總能將這些素材串連成一種對生命的執著與溫柔。

2000 年,安妮拍出傑出的《艾格妮撿風景》,從米勒的「拾穗者」著手,衍伸找出各式各樣以「撿拾」為生或為樂的人,這些人們輕視的風景,在充滿人道思想的安妮巧手下,成為社會最美麗的畫作。

《艾格妮撿風景》劇照

類似這種描繪人物互動與情感的影片,在 2017 年完成的《最酷的旅伴》裡變得更為生動有趣。她與藝術家 JR 藉由影像公路之旅牽繫人與地方的關係,兩人也在相互交流中建立跨世代的友誼。也如同《艾格妮撿風景》,路途中遇見的小人物,都在兩位的藝術創作下造就了偉大。 

時間走到《最酷的旅伴》這個時候,安妮這雙看世界的眼睛已經因為高齡而模糊,不過這絲毫不減她心中對萬物的想「望」,對於影像實驗的態度也依然頑皮不服從。不論是用新浪潮之母或是左岸派作家導演來稱呼她,或許都只能代表她近 70 載的電影人生幾個重要階段而已,畢竟她一生作品的浩瀚,幾乎可以說是整個法國影像史的縮影。

2019 年,高齡 90 歲的安妮華達完成了人生最後一部作品《安妮華達最後一堂課》,或許是預見了自己的離世,她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回顧一生的創作,也一樣從一而終的用電影向世人說再見。

《最酷的旅伴》劇照

 

 

倫敦大學電影史與視覺媒體研究所畢業。近幾年經常受邀擔任各國影展評審及選片人。文章散見《LEZS》、《Openbook閱讀誌》等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