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看不見的:是什麼讓《煙燻到了眼睛》

Giloo Fest 2023 特別舉辦五十大華語國際短片影展,邀集三大國際影展常客的華語導演的短片精選,讓觀眾一飽眼福,藉由此次難得的影展機會,回溯且感受每一位導演的創作歷程。Giloo 紀實影音也特別邀請影評人搶先觀影,推薦令他們深刻的作品。本文由影評人張士達撰寫新加坡導演李昌榮的短片《煙燻到了眼睛》影評。

在新加坡導演李昌榮的短片《煙燻到了眼睛》中,最關鍵的一個鏡頭,其實在開場片名尚未打上前就已出現。隨著火葬場員工對著送入火化爐的棺木雙手一拜,這顆主觀鏡頭以亡者視角,看到了自己在爐門關閉遺體被火化前所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所謂亡者的主觀視角當然只是假設,畢竟從棺木裡那個密閉空間往火化爐外看的視角,照理說並沒有活人經歷並分享過。

燒錯遺體的烏龍事件,在許多地區新聞都曾見過。在外人看來是一場荒謬的黑色喜劇,對當事人來說木已成舟,片中的禮儀人員與家屬只能亡羊補牢,依照一般的喪禮流程,上演一場演給悼念親友看的大戲。以《煙燻到了眼睛》片中所呈現的「演出」看來,除了出殯後親友相聚的解穢酒原為廣東人習俗,在台灣較不風行之外,華人地區喪禮儀式多半大同小異。

這些大同小異的基礎,來自於華人民間對於靈魂普遍認知的方式:人死後靈魂分為三魂,三魂各有不同歸處,其中一魂前往地府接受審判後轉世投胎,另外一魂隨著遺體的處理方式不同,可能前往墓地、塔位,或是其他家屬選擇安置骨灰的地方。

在《煙燻到了眼睛》片中的告別式這個階段裡,我們所「看到」的則是第三條魂,在喪葬過程中將暫時依附在紙或木作的「魂帛」或「蓮位」上,也就是方便親友祭拜的臨時牌位,安葬或火化後則由道士或師父引導到祖先牌位上,由親人帶回家從此持續接受後代祭拜。多數地區華人從喪葬期間到親人出殯之後維持多年的祭拜行為,都是基於如此的三魂概念發展而來。那麼不論是面對神主牌、塔位或墓地,被我們所祭拜到的究竟是不是那個已經離世的人?有可能都是,也有可能都不是,沒有人知道。

前述所謂的「看到」第三條魂,當然是一個弔詭的動詞,因為除非天賦異稟,多數凡人見不到魂。所有的喪葬流程安排,都只是為了讓家屬親友有一個可以投射想像並執行禮儀的客體,讓家屬藉以自我安慰這一切用心且花錢的付出,亡者都可以接收得到。家屬不僅從這種想像中得到傷痛的療癒,透過盡心籌辦完成喪禮告訴自己終得放下,並且透過這些禮儀形式,穩固並延續家屬與親友、同事和其他社交互動者間的人際關係網絡。

然而在《煙燻到了眼睛》中,因為燒錯遺體,這個接收殯葬儀式的具象客體已被尷尬掉包,家屬在訃聞已發的現實中被迫照常舉行告別式,最終被考驗的終究並非面對外人時的演技,而是面對親人離去時的真情。如果在片頭第一顆鏡頭裡,那個已被燒掉的主觀鏡頭觀看者已化為灰燼,那麼接下來這一連串真情假愛的殯葬戲碼,是誰才看得到的?如果在明知棺木裡所躺的並非自己親人的情況下,依然在以為必須強做樣子時無法控制地泣不成聲,這才反倒實現了所有喪葬儀式原本應該完成的功能,讓家屬透過情緒的釋放療癒失親的傷痛。

過去曾有一次送別亡者,在晉塔儀式進行時,亡者親友忍不住好奇地問誦經的師父:「所以以後他……就住在這個骨灰罈裡了嗎?」師父微笑著誠實地說:「其實我們無從知道。我們會在每次祭拜時點香喚請他前來領收我們的祭品和紙錢,但是我們無法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來。沒有人知道他是不是已經雲遊四海去了。」

凡人有限,只能以有形的軀體想像無形的靈體。電影也只能以有限的視角想像無限的存在。殯葬又何嘗不是,只能以有價的服務,試圖提供無價的療傷,並送別那已看不到的。但那已看不到的是否仍在生者的心裡,終究只有每個人自己心裡最清楚。

Giloo Fest 2023 國際華語短片影展|https://wabay.tw/projects/giloo-fest-2023

撰稿/張士達;照片提供/李昌榮

▏張士達
台灣媒體工作者、影評人、電影策畫暨劇本開發,並陸續於《中國時報》、《獨立評論在天下》、《報導者》等媒體專欄撰寫影人專訪與電影評論,曾任金馬獎、台北電影獎及國際新導演競賽、高雄電影節國際短片競賽等電影獎項評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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