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三里塚》乍看是一個時代的血淚故事,是1970年代成田機場抗爭事件的紀錄與回溯,然則,更深沉的內裡,當我們反覆看到那不斷浮現的畫面:農民在鬆軟的土地上播種、耕耘,在綠油油的菜園子揮汗收成……,背景音不是鳥叫蟲鳴,而是轟隆呼嘯的飛機引擎;偶一抬頭,就是一架客機低空掠過;放眼望去,不是田埂,不是交織的阡陌,而是機場高聳的圍籬……是的,更深沉的內裡,我們看到一群人獨特而堅定的生活模式,他們那麼認真地生活,那麼自然地將自己融入土地之內,日常作息與作物的生長週期化為一體。
《活在三里塚》是非常恰當的命題,這部長達141分鐘的紀錄片,以成田機場抗爭事件作為背景,暴烈的鬥爭鏡頭固然盪人心弦,穿插在其間的卻是一種淡泊寧靜,自主選擇的生命態度。非常堅定的淡泊寧靜,其堅定的程度與當年的抗爭精神不相上下。
1966年,日本政府規劃在成田市三里塚和山武郡芝山町一帶興建新的東京國際機場,強制徵收當地農民的土地。農民堅定護衛土地,激烈反對徵收,他們得到來自都會的新左翼青年團體的奧援。農民自主組織青年、婦女、老人行動隊,結合了新左翼青年的游擊隊,共同對抗政府派來的機動隊(鎮暴警察)。在最火熱對峙的1971年間,雙方人馬各自多達五千以上,混戰中,政府機動隊和反對陣營之間各有傷損,農民和青年學生被逮捕者動輒成千上百。
1971年9月,在東十字路檢查站的衝突中,三名鎮暴警察死亡;10月1日,反對陣營的22歲青年三之宮文男自殺身亡。對峙的雙方,怨忿積累達到巔峰。影片中時常燦爛微笑的三之宮文男在遺書中寫道:「我憎恨機場來到這片土地……請堅持到機場粉碎的那一刻。」最後,他說:「人類真的好脆弱,國家威權真的好可怕……我走後,請以隊上旗幟包覆我,請大家一起送我一程,我太狡猾,先走一步,對不起!」
三之宮的母親當然十分悲痛,他認為兒子選擇自絕,是要以死亡做為武器,讓國家感覺愧疚,從而阻止機場的興建。如此決絕的態度也反映在在一位老農婦的身上,那是大木夜音婆婆。「這次輪到我家被徵收,所以我決定拚了,政府的狗奴才來的話,即使我與祖墳都被推土機剷平,我也要用裝屎的袋與家傳的刀,奮勇抵抗,阻止飛機飛過……」大木夜音婆婆早已年衰體弱,影片中,她瘦小的身影在鎮暴警察的皮靴和盾牌中鑽動,被抬,被丟,被踹,無所畏懼。她出身窮苦,七歲就得到富農家裡幫傭,畢生沒有識字的機會。但是,她鏗鏘的聲音由青年學生記錄下來,成為一篇三里塚最有力的宣言。
於今,時隔將近50年,還堅定地在三里塚,在成田機場預定地生活的,有三之宮文男生前的熱血摯友,也有自願成為大木夜音養子的左翼青年。青春已杳,激情過後,他們在這塊曾經是血淚交織的土地上,過著簡約的生活,用汗水,用勞動,換取基本的生活物資。認命,但是堅定。
也有時隔四十幾年,再度回到三里塚「團結小屋」的老男孩山崎宏。昔日的左翼憤青於花甲之年回到青春時期的抗爭總部,讓「生活」本身成為他的專職。鏡頭慢慢拉近他所居住的小屋,搭配的是他娓娓道來的聲音,談改革,談世局,談社會的不平等…….似乎就只有這樣簡約的生活,才能激發出那麼堅定的理想,那麼深刻的思維。
同樣的情境,不僅只在日本,不僅只在三里塚。
2015年7月,在巴黎朋友的引介之下,我和愛人秀梅親身參與了法國的反機場鬥爭。那一年夏日,在距離法國西部城市南特(Nantes)約30公里的Notre-Dame-des-Landes (朗徳聖母)小鎮,我在一個被指定為「大西部機場」預定地的森林區見識了什麼叫做「生活」。
這片機場預定地早在1963年就劃定,面積廣達1650公頃,其中含括兩大片珍貴的黑森林,分別為42公頃與153公頃。一旦機場興建,這些保護區(Zone à défendre , 簡稱ZAD)將被摧毀,就生態而言,是大災難。由於反對聲浪四起,此計畫一再被推遲。許多青年在相互召喚之下,進入保護區,合力搭建起簡單的房舍,就地居住,分配工作,同時也排班監視官方的行動,以肉身抵擋推土機。久了,簡易房舍成為小村落,抗爭者成為定居者。他們耕種,畜牧,自製麵包、乳酪,或就近打工過日子。
每年夏天,他們舉辦夏日大學、音樂會、帳篷會議,歐洲各地的青年帶著露營設備蜂擁而至,也有扶老攜幼進場的,一輛車就是一家人。大家樂於為那些肉身抗爭的定居者打氣,也為他們帶來一些經濟的收益。
通常是一抵達會場,花費一歐元買一個紀念杯,上面是鮮明的反機場標誌。然後,帶著杯子,到林林總總的小攤位區,找啤酒、葡萄酒,或定居的「村民」自製的各式果汁。麵包乳酪從來不缺,保證自製,絕對原味。攤位旁有投幣筒,看財力,看誠意,自主奉獻。黃昏時刻,音樂會開始。簡單的舞台,來自五湖四海的歌手、樂團接力演出。台下沒有座椅,只有草地,老人家圍著葡萄酒瓶,或臥或坐,小孩子奔跑嬉戲,年輕人伴著節奏相擁起舞。
Notre-Dame-des-Landes,這個機場預定地,就這樣成為生態運動者的團結基地。在長年的堅持和抵抗之下,當局無法動工,終於,到了2018年元月17日,法國政府正式宣布就此放棄機場計畫,不僅保護區無恙,預定地內的其他綠地,也已成林。
為了紀念這段漫長的抗爭,他們即將出版一本書,以素描和訪談的方式,留下保護區內築巢定居的文字記憶和影像,有日常生活的點滴,有自治自主的組織方法,有集體生活新模式的探尋......書名就叫做《生活作為職業》(Notre-Dame-des-Landes ou le Métier de vivre)。
「他們發明了前所未有的生活方式,居然可以腳踩大地,頭頂星空......」,這是書裡的一句話。經歷過漫長抗爭的人,或許更懂得如何專注於生活,在法國的朗德聖母小鎮,在日本的三里塚,我們在反機場的鬥爭中,發現了這樣的規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