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16

牛頭犬

用你的回憶來告別:安妮華達《南特傑克》

《南特傑克》影片最後,安妮華達(Agnès Varda)的鏡頭,著迷般地的凝視著她丈夫傑克德米(Jacques Demy)病榻旁那幅灰藍色的陰鬱畫作:一個拿著耙子在海灘上清理著藻類的男子背影,透露出一股孤寂又靜謐的哀傷。

熟悉德米作品的影迷,或許很難將他的電影代表作如《秋水伊人》(Les parapluies de Cherbourg)及《柳媚花嬌》(Les Demoiselles de Rochefort)中的繽紛律動,和這幅晚年畫作聯想在一起。但對於在這部片中,伴隨著德米重返童年走了一遭的華達來說,卻可能是最完美的註腳。

這幅畫讓我聯想到德國作家華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他類自傳的散文集《柏林童年》(Berliner Kindheit um Neunzehundert)中,初稿那篇姆姆顆仁Mummerehlen)所描述的故事:一名老畫家向友人展示他的畫作,轉眼間老畫家竟然自己已經身在畫內,悠悠地走進深處。本雅明則這麼寫著自己的經驗:「我描繪碗盆時,畫筆也曾突然進入到畫中。我化身瓷器,在進入瓷器的途中我與朵朵繽紛的色彩一同踏步行進。」這篇文章講述著語言詞彙,以其聲響和暗示的意境,幻化了兒童身處的世界,也同樣扭曲了回憶者在書寫當下,眼前所見的時空。

《柏林童年》是本雅明在 1930 年代,因為意識到自己或許再也無法踏上故鄉的土地,於是以第一人稱,回顧起 1900 年時在柏林度過的童年。對我來說,這是一篇篇最極致美好的隨筆,既是本雅明的追憶似水年華,也是他珍蒐微物的藏寶閣。

本雅明書寫紀錄的並不是傳統傳記故事裡的流水情節,而是一個個殘留下來的瞬間、物件、角落、印象、感覺,並以其神秘而旺盛的聯想冥思,開展出寬廣又多變、柔美又斑斕的奇光異彩。而在這裡面,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兩種視野的重疊,一層是童年時那懵懂、尚未與現實緊密固著的稚嫩觀感,帶著幻想、猜疑、好奇與畏懼的可塑性;另一層則是成人後那世故、對真實世界有著深刻思考的睿智洞悉,可以從記憶素材中淬煉出美學、感性、哲學與時間的多樣性。

《南特傑克》同樣展現了如《柏林童年》般迷人的雙重性,電影中主要分成兩個部分,其一以氤氳的黑白畫面書寫,佐以偶然燦現、帶著想像與夢幻的彩色瞬間。這部分是依照德米的口述及筆記所重現的年少歲月,揭露他是怎麼在那個特殊的時代中,找到命定的創作之路。

其二是插入瑰麗的彩色畫面,除了他最早期的黑白作品《蘿拉》(Lola)和《天使灣》(La baie des anges),這部分是德米的電影作品片段。前者邊帶著沈溺、邊經過梳理,雖透過童年視角,卻又有著清楚邏輯與結構的故事情節;後者則是跳脫出現實,從童稚感觸裡萃取出靈光奇想的斷簡殘篇。兩種不同質地的影像,交錯呈現記憶與幻想兩種層面,浮現出稚齡與熟年的重疊視野。

而最有趣的其實是,《南特傑克》不只是一部主述者因病重而無法拍出的自傳式電影,它更是一段由旁觀者殫精竭慮構思出來的想像經歷。於是,這便產生了疊合的第三層視野,屬於這部片真正的創作者——安妮華達。

在此,我們可以看到她對於德米電影內容的熱情與熟捻,幾乎是隨心所欲地從德米回憶的細節中,觸類旁通到他作品裡的某個片段;或是反過來,從他電影中的某個場景、某個情境,去推想他童年生活裡曾有過的想法或遭遇。

這種緊密纏綿的交織,正如同《南特傑克》裡最抽象、最親暱也最感傷的時刻:華達將她的鏡頭(眼神),緊緊地貼附在德米的身體上,緩慢專注地捕捉那紋路、皺褶、斑點、毛髮,似乎想在最微細的紀錄中,搜尋最私密的蛛絲馬跡。

那是正被病痛侵蝕折磨的體膚,我們一直到了 2008 年才從華達的口中得知,德米罹患的重病並非當時所宣稱的癌症,而是愛滋病。同時也獲知德米應該是個雙性戀者,在 1980 年代還曾有過一段時間,他與華達處於分居狀態。

當然,德米是不是雙性戀、他與華達分開時過著什麼樣的生活、是什麼原因感染愛滋,都和觀賞與享受《南特傑克》並沒什麼直接關係。只是我不由得去想,對於安妮華達來說,這個與她結縭近三十年、離去後又回來的男人,生命中一定有著許多她無緣參與、無法碰觸、無能理解的部分。

她細心地聽著他述說自己的童年,想像他曾有的模樣、想法、熱情——德米對電影著魔般的瘋狂,或許對於身為非狂熱影迷的華達來說也是個謎——從而如德米拍動畫處女作般,一格一格地建構出那已逝時光的一幕又一幕。或許就是她試圖再多深入一點點、再多佔有一點點、再多領悟一點點德米的生命,既堅持又無望的渴求。

我當了電影系學生,然後失業,又變成導演,然後遇見另一個導演,我們拍了幾部電影,她為我生了一個漂亮的兒子,而現在我開始繪畫。

德米輕描淡寫地為他離開南特後的人生留下後序,但我們當然知道,這幾句話所含括的故事,或許是數十萬字都書寫不完的。而這也正是華達所深知,傳記電影的侷限,只能言簡意賅、只能旁敲側擊。

那幅德米所繪製的藍色海灘畫作:一個男人耙梳著從生命汪洋捲來的記憶之藻,在那柔軟漂浮的糾結中想要理出些許意義,彷彿就像本雅明在《柏林童年》所引用的那個中國故事般,當德米失神地描述著自己的年少情景時,他便已成為那個走入畫作中掩門不見的老畫家。

而華達自己,也只能背著笨重的攝影機,遠望著那消逝後的殘影,無聲地道別。




 本文初稿完成於2019.7.18,原刊載於牛頭犬的資料庫,2021.9.15經改寫後授權Giloo紀實影音轉載刊登。

 

 

現職為私人診所醫師,另有筆名bmet,是因為崇拜迷戀女明星Bette Midler和Emma Thompson而開始較廣泛地接觸各種電影,1997年有了個人電腦後開始將原本寫在日記本裡的電影心得擺上電影討論區與BBS站,2002年開始將文章放在自己的新聞台「牛頭犬的資料庫」至今,另有臉書粉絲頁「牛頭犬的資料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