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每次看完《爛頭殼》心裡不免激動。
這部紀錄片在本文章發表的2021年已經滿20年,那時候毛致新、陳德政兩個導演在政大播映這部畢業製作,濁水溪公社(下簡稱「濁團」)團員除了左派以外都來了,連當年交大台文站LTK板的板主也到場。
20年間,濁團從純素人樂團變成「小柯與他的師資級朋友們」,嘗試過歐洲百大DJ電音風格,又變成拿樂團補助錄音、大編制伴奏、邀請林生祥甚至陳明章獻唱、得到四座金音獎的大團。小柯發表解散宣言,又接受台大時期水火不容的馬世芳邀請上電台暢談濁團的點點滴滴之後,去年還以專輯《裝潢》得到金曲獎,並且找了一個網美代理領獎。
20年前沒有人能想像,這個世界已經變成這種樣子。
批踢踢上的濁板經歷了「濁水溪公社」粉專(官方認證)與「仁堅蒸發柯仁堅」粉專的消失,非官方粉專「農友」在低調茁壯中的現在,只剩下已擁有帳號的用戶偶爾會上去張貼一些心情小語。幾年來農友們紛紛畢業,有的當兵、有的升學,有的直接接受社會競爭挑戰,或許有的肉鯽仔不敵人世間的無常,有的還在黑油中吐著泡泡。
「正宗台客搖滾」如今安在?
有一個噪音前輩,曾經對於左派離開濁團有很精闢的解釋:小柯是民謠,左派是龐克,兩人不一樣(聽了差點就回:五五身是民謠龐克)。
從九〇年代濁團的抒情歌曲,到後來的專輯逐漸加重的溫情成分,都是小柯擅長的成分,只是在《臭死了》之前還有左派。早年以蔡、柯為中心的濁團,核心成員因故被退學了還可以考回去,退伍了還可以搞爆破;但隨著經驗的增長,在2010年9月「七俠五義A閤發水陸大法會」結束之後,觀眾把垃圾往台上丟,明顯已經成為不合時宜的舉動,而且小柯也會阻止。
這也意味著濁團後來表演〈強姦殺人〉,都無法重現1997年牛年春天吶喊那種傳奇現場。濁團即使變成「小柯與他的朋友們」,也不表示對社會底層的關注因此缺席。他們沒有捨棄社會底層,直到《裝潢》都是一樣。
一直到現在,濁團的風格已經影響了許多後進的搖滾團體。從最早的脫拉庫、無政府,到後來的牛皮紙、非人物種、表兒,進入2010年代後的台青蕉、奮樂團、白鐵仔乃至餵飽豬,在各自的特色底下,都可以看到濁團留下的軌跡。不過「正宗台客搖滾」形象還沒有被後人取代,鄉鎮宮廟陣頭的抖音神曲與鋼管女郎,受到的影響反而較多來自中國視頻。
台上的未開封成藥與排骨便當
在台北的「謝謝你得肺癌」與高雄的「輻射魚市」兩支樂團的表演,原始的破壞衝動已經呈現出另一種樣子。更多更詳盡歌詞在※魔境歌詞網。30年來,台灣已經出現很多龐克團、很多台語創作團乃至饒舌歌手,有生冷不忌的文字,就算祭出別人母親,也已經往不同的方向發展。濁團解散不表示台灣就不需要濁團,而是濁團到現在即使想玩九〇年代那種情境劇,也已經很難再吸引觀眾。
在過往台灣還有很多音樂祭可跑的年代,有一種靠流量與點閱率賺錢的YouTube頻道主,會不經主辦單位與台上表演者許可直接拍攝演出,並且剪掉對台上表演者的閒言閒語直接上傳個人頻道,讓很多非看團網民或媒體工作者,只要google到這些影片,就可以揣摩該團的現場演出風格。
但濁團的現場演出呈現的是不同的風格,台上可能有交叉相乘湖南江西,可能有衛生紙與排骨便當,可能有未開封成藥或早上去市場買的番茄。台上與台下的互動,自然不是數位攝錄影機或智慧型手機就可以完整記錄,更多時候是農友之間的親切問候或爭議話題討論。至少在批踢踢濁版上的大部分討論,就維持著一種面對面的溫暖。
當我們不再是沾到黑油的肉鯽仔
濁團已經解散,這是無法否認也不可逆轉的事實。如果前不久林生祥的「我庄」主題音樂會找的神秘嘉賓是小柯——換言之就是小柯站上國家戲劇院的舞台——都已經不意外。就算他上了台,自然會知道時間地點場合而不會看到什麼就砸壞或幹走,「這位先生你拿了一罐紅酒和一條足爽沒有付錢」。
即使他上台獻唱,也已經成為另外一種意義:他從被北部好學生瞧不起的南台灣憤怒年輕人,變成五十路的溫和中年人,或是一些憤怒年輕人敬重的前輩。哪天又有人說服小柯上台重新詮釋濁團的歌,就好像二三十年後Rick Astley、Debbie Gibson與Tiffany在賭城某夜總會同台,獻唱1987至1989年金曲之類的情形。
但能付得起門票進場的觀眾,又有多少人會記得自己還是肉鯽仔的時候,在黑油中吐著泡泡的日子?
當自己不再是沾到黑油的肉鯽仔,甚至脫單脫魯擁有自己的家庭,為子女的升學煩惱,又有誰在乎三更半夜抱著人家空瓦斯桶、又看不到《少年快報》的騎樓遊魂的自言自語?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誰來遞補濁團的空缺」「尋找下一個濁團」「小柯會不會回來」,其中一種可能沒什麼人想得到的問題是:有濁團曾經這樣展現現代化社會下的台灣人特質,經過二三十年後的樂團,又可以用何種方式呈現?
六月主題影展《別再問我什麼是搖滾》|片單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