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可以觸摸嗎?當歷史已成為一堆灰燼,我們又該如何觸摸到那灰燼內殘存的過往餘溫?
周戴維執導的柬埔寨紀錄片《金映歲月》,彷彿帶著一股奇異的影像魔力,用著看似平實簡易的影人影迷訪談、重返拍攝舊地等方式,建構出一種現在與過去交錯共舞的魔幻影像世界。他從一段被硬生撕裂毀棄的歷史灰燼裡,召喚出了屬於柬埔寨電影記憶的溫度,也喚醒了我曾經對這個國度眷戀著迷的心緒。
2005年,當時台灣人前往柬國旅遊不若今日暢旺,憑一股衝動,兩度連番自助旅居柬埔寨,寫了一本據稱暢銷的旅遊書《柬埔寨吳哥行》。內容描述自己拜訪吳哥窟等大小廟、與當地人跳柬舞、跟隨志工團下鄉發米⋯⋯也曾親身前去一間地方戲院,看了一部柬埔寨的妖魔神怪片《叢林大冒險》;描述七位考古系大學生,在吳哥叢林探險途中,遭遇巨蟒蜘蛛妖怪盜匪追殺的故事。
這也是為什麼,當我看著《金映歲月》裡柬埔寨老影人提到金邊、暹粒、貢布、桔井、西哈努克等各省區地名,聊著電影老歌、妖怪故事、變身特效、之前國王施亞努(Norodom Sihanouk)曾做過電影導演還主辦金邊影展等等之時,內心似乎也撩動起一種回望己身的奇妙情懷。如同跟著老友閒聊般,不經意地,聽他說起了一段內心隱藏多年不願告人的創傷記憶⋯⋯
赤柬大屠殺:柬埔寨電影輝煌年代嘎然而止
1975年4月17日,赤柬共產黨占領金邊、展開全國大屠殺。在赤柬執政四年間,柬埔寨700萬人口,約有170萬人死於紅軍政權。而被視為紅軍公敵的電影,更是被強力掃盪剷除的對象——電影禁演,戲院關門大吉,許多影人也難逃慘遭殺害的命運。更令人唏噓的是,赤柬蹂躪之前,1960-1975年正值柬埔寨電影產製旺盛的黃金期——光金邊就有30多間電影院,多達400部柬國電影誕生;現今卻僅剩30部作品得以幸運留存。
赤柬橫行的1975-1979年,其實距離我們並不算太遙遠,通常遇到柬埔寨家中仍健在的中老年人,幾乎都可能親身經歷那樣恐怖失序而殘忍莫名的年代。然而,相較於德國納粹集中營的大量歷史資料研究、博物館紀念碑等儀式反省,柬埔寨對於自身集體創傷歷史的深入考掘,似乎不多。旅居法國多年的柬埔寨導演潘禮德(Rithy Panh),是少數較早投入口述歷史的電影工作者,他的紀錄片《S21:赤柬殺人機器》(S21: The Khmer Rouge Killing Machine, 2003)、《遺失的映像》(The Missing Picture, 2014)等,都是在探討這段大屠殺的歷史。
潘禮德在赤柬暴政痛失家人、15歲逃出勞改營,作為倖存者的他,用著一把深刻殘忍的影像手術刀,冷靜切裂考掘出被殘暴湮滅的悲傷屠殺記憶。但現今年僅30有餘的周戴維導演,根本不曾親身經歷赤柬統治的恐怖年代。因此,促使他投入探索歷史的動力,來自他的家族成員——祖父曾是製片人、阿姨則是女演員的電影淵源經歷。於是乎,那些幽微恍惚的電影人、電影記憶,遂成為這部紀錄片的主軸核心,灰燼深處的星星之火。
召喚對柬埔寨電影的歷史記憶,與溫度
周戴維導演採取較溫柔貼近的視角,透過口述訪談柬埔寨老影人、重回拍攝現場、拜訪老戲院等方式,建構填補電影史。坦白說,起初看到這幾位「男主角」初始入鏡,包括導演李彬英(Ly Bun Yim)、李祐雙(Ly You Sreang)、製片伊馮韓(Yvon Hem)等人,內心驚詫他們的共同特徵就是相貌平凡、眼神黯淡,走在路上你幾乎不會多看一眼的老頭子!但只消「電影」關鍵字一出,他們眼睛立刻閃耀出萬丈光芒,表情靈動層次豐富,有時甚至手舞足蹈,簡直變成另一個人!
李彬英說起他當年票房極佳的神怪片,立即眉眼一抬,唱作俱佳地邊說故事、邊表演妖怪變身,還伸手吹氣喊著:「湖精出現、湖精出現!」完全超乎預期的生動演出。片末,他又口沫橫飛聊起另一部他未完成的電影《海馬升起》。他從傍晚講到天黑,欲罷不能:「說來話長,再講你會想看,我又沒辦法給你看,我還是別說了。」講完,他依然說不停,興奮之情溢於言表。而李祐雙談起他「十項全能,哭笑表演迷人」的女演員太太秋克若的驕傲神情,以及他遭遇集中營的驚恐經歷,最終他失去摯愛電影情人、眼中泛淚的失落片刻……都看得令人動容。
電影的結尾,一座不再放映電影的破落老戲院外,人們聚精會神地看著紅磚牆上顫動投映的老電影。光影交錯在影人與影迷的臉龐之間,在那樣魔幻影像的時刻裡,你彷彿不只閱讀了柬埔寨電影史,而且觸摸感受到了那歷史灰燼中的餘溫,閃動出溫熱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