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現代化建設的優劣與美好生活的定義,眾人總有不同的評價與想像,然而政府在淡海許下的新市鎮開發大夢究竟是未來的起造或廢舉?《建設未完成》記錄了自2012年開始,王鐘銘在公共議題上的投入與參與地方選舉的過程,以及人們對於發展各自表述的願景。建設是什麼?未完成的又是什麼呢?
在這個家屋彷彿已和安居無關、樓市徒成貨幣現象的今日,臺北通聯淡水的淡金路旁,房地產商競逐著,預備坐落起一幢幢豪墅華廈,販售那些以浮誇和驚嘆之語所堆砌的承諾。他們以構造想像的生活來款待消費者,將這座古樸小鎮虛飾成滿足度假逸興的別城他鄉;言不由衷的推銷話術,使一切關於美好的形容詞失卻指涉功能。然而這建設於媒體之上的景觀,實如夢幻泡影,虛掩了現代化過剩的危機,以及盲目追求發展的背後,附帶的摧折可能領我們朝向一處文明廢墟的風險。
在淡海許下的開發大夢
政府在淡海許下的打造新市鎮開發大夢,即是一個使當地居民勞神傷心,財團卻引頸期盼的巨大幻影。多年前,政府為了抑制房價推出淡海新市鎮開發計畫,廣徵土地擘建平價住宅,引進十多萬人口,就此在淡海引爆開發熱潮。然而,為了公共利益進行開發只是它的表面說辭,事實上被徵收的人民土地僅只一小區塊的興建合乎名目,其他土地則售予財團開發逐利。至今淡海一期造成的重重問題棘手難解,包括被徵收土地和迫遷的居民流離失所、開發區內土地大量閒置與空屋率居高不下、聯外交通壅塞及難以遏抑的投資客炒房和財團養地等惡行惡狀。
儘管如此,營建署仍然持續推動淡海二期,忽視伴隨開發而來的歷史紋理破壞和生態危害,也罔顧依據住宅供給的數據統計,根本無須再大興土木之實。如今,以紓解車潮和地方發展為名展開的淡江大橋、淡北快速道路和淡海輕軌興建計畫陸續被提出與推動。這些建設在選戰時,或許只是政客拿來運籌帷幄堆疊政績的籌碼,不過對淡水人而言,卻是切身相關而爭論不休的重大公共議題。
紛歧的文明想像
眼前的倡議究竟是未來的起造或廢舉?極盡能事的發展到底是建設還是破壞?淡水的未來該何去何從?《建設未完成》的導演林謙勇,因求學之故而有頻繁通勤於臺北淡水之間的經驗,每每在淡金路上奔馳或回堵滯行的時刻,他總不免要質疑那諸多湧向淡水的建設意欲,到底會將它帶往何方。於是,這條被當地人戲稱登輝大道的淡金路,以及台二線一路、大度路、州美快速道路等等同樣連通臺北與其外兩地域的道路,對他而言,除了是通勤或途經的地理空間,某種程度上更是「未完成」的象徵。以淡金路而言,首先它被認定聯通臺北與淡水兩地、疏導交通的功能性不足,因此一直有新的快速道路被提案修築來協助或取代它。再則,這條路程也意味著城鄉之間的過渡,意味著淡水以成為臺北大都會腹地的輔助角色為目標,朝向均質化規劃的現況。它連結兩個不同時空尺度的城市與地方,似乎預見了在差異中要求對上彼此歷史可能面臨的磨難。
關於現代化建設的優劣與美好生活的定義,眾人總有不同的評價與想像,因而對於城鄉紋理的重視或看淡,也是因人而異。有人追隨集體對於「前進」的深信,甘願放棄地方的時間和記憶,卻也有人視若珍寶而展開筆筆的蒐集,林謙勇屬於後者。目前仍在淡江大學中文所攻讀博士的他,大學階段即加入淡大的田野調查研究室,這個迄今已成立20年的社團,早年由致力文獻學的師長以地方誌的概念帶領學生拜訪耆老,將淡水的地方文史以撰寫故事的方式記錄下來,後來媒介由文字轉為影像,拍攝的仍舊是專屬淡水的紀錄片,例如老街的沿革、廟宇的歷史、民生和民俗等主題,而以代表綠黨參選新北市市議員的社運人士王鐘銘為對象拍攝的《建設未完成》,就是自與社團學弟妹的共事計畫延伸出來獨立製作的主題。
時局裡的耀眼,結構中的邊緣
問起為何是王鐘銘,林導演並不認為具有特殊理由,而是時局推動他去作了這件事。他一如長期浸淫於社會、匍匐於地方的觀察者,總會留意到某個人於某些時候的出現特別耀眼可期、所作的事情特別有趣,拍攝王鐘銘乃是始於2012至2013年之際,在此之前的世界時局,發生了「華爾街佔領行動」及其後一連串的「一起佔領」社會運動,抗議金融和房地產等霸權侵犯公平正義,臨近的香港起而響應,爆發爭取真普選的「佔領中環」公民抗命行動。2011年10月,王鐘銘也在臺灣發起「佔領臺北」的匿名革命,動員各界社運團體至象徵財團貪婪的建築臺北101前集結,針對發生在臺灣的各種經濟、環境、社會等層面的不公義問題展開討論,希望藉由群眾的發聲,讓這股同仇敵愾的反資本主義力量持續下去。因此,林導演說他並非刻意選擇題目,而是題目浮現於整體的社會脈動之中,是時代給了他訊息,促使他從中揀取出創作的題材及養分。
當然,真要論究他與王鐘銘的共同點,根本上在於雙方都很關心淡水乃至臺灣的命運。導演自己跟著淡大的田野調查研究室持續記錄淡水發生的事、與學弟妹一同經營書寫當代淡水的地方刊物《淡淡》(淡江與淡水之意),而王鐘銘則一如片頭為之所作的簡述,於2010年回到家鄉淡水參選市議員,「往後三度參選並持續在淡北道路、淡江大橋、重建街拓寬海新市鎮二期等建設案扮演關鍵的反對角色,成為當地開發派眼中的麻煩人物。在此以前,他是個生活優渥的出版業小主管,過著與後來四處抗爭,完全截然不同的人生。」這部片便記錄了2012年開始,王鐘銘在公共議題上的投入與參與地方選舉的過程,以及人們對於發展各自表述的願景。
跟著鏡頭的整輯敘事,觀眾看見社會運動者的奮勇獻身、第三勢力參政的改革意志,隱晦揭露政治權謀的角力運作,但更多的是讓我們目睹,在現實的碾壓之下,這般固執保有純真熱血的靈魂有了非得玲瓏世故、猜度算計的生澀為難。
從一開始信心滿載自比社會科學天才,最後卻以獲票數最低甚還入獄服刑的失敗者告終,這位試圖投入選舉為民服務的社會運動者,不僅在地方選戰中屢屢挫敗,還果真不成功便成仁地慘賠作收、淡出江湖。他也並非電影裡那種被欽點打造要讓我們付出全意認同的人物,反而被導演納入的其他角色質疑、被剪進的陳述影射揭穿,或被與他自我認知對倒的事實翻覆得孤獨悲涼。如果在電影裡,王鐘銘的理想幻滅或許會罩上淒美崇高的色彩,但在天真不了的紀錄片和他身處的殘酷政治現實底,卻顯得有點鬆散無謂,那麼無異於尋常遭遇,沒有激勵人心的反敗為勝,縱有紛繁意志也只換來無濟於事。
未完成,所以…
王鐘銘在世俗定義中的失敗是否真的就是失敗,導演並無定奪,他把對於此人的評價或者是否認同,交給對白和「建設未完成」這一題名的曖昧語機來懸置立場,也讓觀眾有了測量自我觀念與集體或機構所想有否距離落差的機會。尚未完成的建設,到底指的是甚麼?就做為片名而言,它可以指欲在淡水從政的王鐘銘之自我實現不可得,以及不論是當權者或在地居民對於淡水的圖利計畫和烏托邦想像之尚未企及。而就王鐘銘在片中語重心長,自剖為淡水鞠躬盡瘁奉獻卻始終不得鄉親青睞的可能原因,所謂的建設未完成,也可以指向公民意識仍有待進階成熟的這個地方乃至社會國家。這裡,始終還不夠兼容到能接納他這樣的異質存在,去給予這因均質而緊縮視野的機構一個新的維度、新的格局,為原本已然逐漸成立和自我維護的世界,轉繼到另一介面,擘畫出新的形廓。
說著「建設未完成」的語氣,是王鐘銘在感嘆前功盡棄、時不我予,是開發派汲汲著把世界日新又新地往前推進。而我們或可藉此反思,甚麼是建設?為何而建設?它若不指向前進或翻動更改,還可以是甚麼?而無論那是甚麼,我們必得自期,處在建設未竟的這個關頭,別讓「所以一切還來得及」的心態鬆懈監督、拖延反省。既然仍想去相信,我們還瞭望得到各種或然的局面,只是不確定此時正在作的事會引發哪一個,那麼只要建設尚未完成,自此點延伸朝彼邊長出某種圓滿的未來,便得是放在所有意識裡、不假手他人檢視和驗收的思辨責任。
(本文原載於《國藝會線上誌》2017年第3期:線上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