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西方建築界同時出版了三本重要的建築論述,羅西(Aldo Rossi)的《城市的建築》、葛雷高蒂(Vittorio Gregotti)的《建築的領域》與范裘利(Robert Venturi)的《建築的複雜與矛盾》。隨後幾年在紐約,伴隨1972年《五位建築師》一書的出版,氣勢洶湧地宣告了「紐約五人」的粉墨登場。可以想見,庫哈斯這位荷蘭裔的新移民,如何在1970年代末競爭激烈的紐約國際大都會立足,就成為該時空下的當務之急,因此1978年出版的《癫狂的纽约》,就是欲衝出重圍的一本論述。
但,認真細讀《癲狂的紐約》,它既不像「古典」建築師的理論著述,更沒有任何在建築學中立門派,或建立風格的企圖心,起碼就當時的建築環境來看是如此。《癲狂的紐約》比較像是一本關於記錄紐約城市歷史和文化的書,把它當成一本對城市問題感興趣的記者的長篇報導或無不可。庫哈斯也的確當過記者,父親亦是知名的作家、劇作家。家族淵源,讓他有一種對都市場景的特殊視角及描繪的敏銳能力。
傳統建築學端在提出方案、解決問題,它不同於藝術創作,只在揭示。整個二十世紀現代建築的發展,無論是包浩斯的核心思想或是柯比意、密斯的創作,都是在面對工業革命後新技術所衍生的建築語言、都市形態等新問題所提出的解決方案。然而庫哈斯狡黠地反其道而行。《癲狂的紐約》一書利用曼哈頓這樣一個活的城市標本,來確立一個反烏托邦主義的典範,庫哈斯從紐約城市的發展經驗裡接受現狀,資本主義市場裡貪婪堆砌摩天大樓的現狀,有點類似范裘利普普建築的宣言:「大街就是好的」,或是「真實就是好的」,只是范裘利在吸納這些新現狀時,手法還是「古典的」,與周邊環境還是融洽與對話的。庫哈斯則不理會這些,更極端的擁抱以紐約和它的摩天樓為代表的「擁擠的當代文化」(Culture of Congestion),並在提出的方案中吸納混亂,並予以標新立異的象徵,顯然,這種論述一直讓許多西方建築學者或都市計畫學家感到不安。
他的作品說明了當下社會的精神狀態,或是說揭示了建築背後城市與社會的精神官能症狀。
儘管如此,庫哈斯的創作姿態還是有其意義的,他的作品說明了當下社會的精神狀態,或是說揭示了建築背後城市與社會的精神官能症狀,他的作品就宛如一座巨大、有內部機能的裝置藝術,譬如說北京中央電視台的「大褲衩」,不就反映了中國整個社會暴富後不尋常的自棄情結?古老的中國在資本主義市場的召喚下,鏟除自己多數的舊記憶,欣然迎接一個訕笑自己的新地標。
庫哈斯的這種挑釁式的理論基礎,除了來自當下鮮活的「真實」外,另一個參涉的來源即是西班牙超現實主義畫家達利的繪畫觀念。眾所周知,達利畫中那些變形、扭曲的形體是他對真實世界的一種批評式的詮釋所得到的結果,自然受到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深刻的影響,即所謂的「妄想狂的批評方法」(Paranoid Critical Method),這部分引起庫哈斯強烈的興趣,並將其運用在城市的分析與實踐上。
或許我們可以試著打個比方,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揭示了人類一個未曾見到的自身世界,踏勘了一個人類無意識的豐富底層世界;達利則透過超現實主義繪畫,將佛洛伊德的文字理論畫上「插圖」,進一步演繹現實世界與無意識世界可能交織的不安;庫哈斯卻要把這個「插圖」變成人類可㓉動於其間的真實,就好像達利的夢境式繪畫成為日常生活的真實物件,這樣的比喻或許有點誇張,但庫哈斯在資本主義傳媒奇巧誇耀的推波助瀾下,又那麼有實踐力,他真把超現實世界帶進我們的生活,就在你從北京十號地鐵線京台夕照站冒出時,你不那麼確定這是中國人居住的城市,或是達利筆下「沒有這裡那裡」的超現實主義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