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12.05

溫若涵

一場改變歷史的「小」搖滾:《蚵子寮漁村紀事》

蚵寮漁村小搖滾,如同參加的志工媽媽們所說:並不知道自己在寫歷史。

蚵子寮位於台十七線邊,高雄市梓官區一個漁港。從市區開過去,沿途有耐著海風舊蝕的鐵皮屋,一些不高不矮的半新建案,港邊的工業區風景。走台十七,看到通安宮牌坊高高突立,就知道可以轉往海岸了。若是沒有轉進去,可能很難想像:就是在此處,誕生了台灣近年來最貼地氣的傳奇音樂祭――蚵寮漁村小搖滾。2012 年,毫無經驗的居民們憑著一股熱情籌辦小搖滾,原先只為了好玩,不料來者奔相走告、大受歡迎。後來第二屆、第三屆陣容更加豪華,從一天變兩天,邀來了巴奈、林生祥等人,也影響、啟發了其他地區性的音樂祭。

「那時候的構想是,叫些樂團來,我們在旁邊烤肉喝咖啡⋯⋯躺在海沙上不是很舒服嗎?」

一群不知道什麼是音樂祭的人,卻辦出讓大家驚喜的活動,為什麼?導演施合峰從籌備作業開始完整跟拍第二屆小搖滾所完成的《蚵子寮漁村紀事》,或許可以給一點線索。這部片不叫「蚵寮漁村小搖滾」,而是「漁村紀事」,所紀之事,是透過小搖滾,漁村人們乃至於漁村本身的生命展現怎樣的震撼、怎樣的「搖滾精神」。一如所有讓人有點想哭的熱血故事,《》在揮棒那瞬間到來前,以淚水、迷惘和笑點鋪陳,敘事流暢,且被攝者即使是素人,在攝影機前都情感真摯可愛(忍不住想稱讚鄉親),創造了一隻理所當然能感動全場的全壘打。

影片中我們可以看到,這真的是一場什麼也不需要懂,只要做好做滿的盛會。腹地超小、居民完全不認識什麼獨立樂團,覺得大家看起來都像流浪漢。他們不需了解音樂祭是什麼,只需要「挺你、挺蚵寮」的精神,最重要的是懂得相信。

「你相信我嗎?相信的話,一萬塊拿來,我再跟你說要幹嘛。」

影片由幾個關鍵角色的生命故事,與第二屆小搖滾的籌備過程交織。其中,蔡登財本業是營建公司,父親曾是蚵子寮當地討海人。他雖然不懂獨立樂團是「殺毀」,但依然勇於支持新事物、出錢出力。我們看到他號召鄉親們參與,一邊安撫媽媽們說結束可以回家煮飯囉;一邊發下即使標會、也要請到陳昇的豪語(希望後來沒有標)。但其中我最喜歡的一刻,是他也承認:熱血之中,他還有困惑。蔡登財知道這是一個讓地方凝聚、創造機會的活動,但在「讓大家看見蚵寮」的過程中,他也持續發問「所以蚵寮的文化是什麼」?他說,他也還在找。

曾芷玲(Kirin)、余嘉榮兩人則是小搖滾團隊的返鄉青年代表,在這場漁村旋風中,像是引入外來氣流的風洞口。兩人先後因家庭因素,不想再錯過忽然離開的親人、不想父親孤單終老,而回到家鄉。返鄉青年曾經往外闖的身體先回來了,但心還需要一點時間重返,而小搖滾無疑在那個階段承接了歸返的心意,為了一件事一起奮鬥,就是最好的接納與聯繫。

蚵子寮漁村紀事》呈現出非常不同的生命們交錯的特殊時刻。那時,每個人在蚵寮都有不同原因。有人不曾離開,有人終究回來;生活的軸線在此交織出一場無可取代的運動,其中的精神是:沒有人可以獨自終好。

像是當一行人要去拖吊一艘老舊廢船放在入口處擺設。但嘉榮看到那廢船,建議不如做為舞台背景,蔡大哥也真的就這麼被說服,和其他說要來幫忙重新粉刷的居民說:哎呀,就是要這麼舊的才好。具體而微地,第二屆小搖滾那個很狂的廢船舞台,像是蚵子寮兩代之間的合作關係:當新一代也發自內心認可老舊事物的美好,讓在地居民能肯認自身的光榮,兩者才有機會,在同一個地方、用更好的方式生活。

也因為音樂祭的表演本身反而不是重點,我們看樂團表演的段落其實不多。影片所紀錄的音樂祭當下,觀眾先是跟著攝影機在場邊看老照片展覽,看當地居民開始指認塵封記憶中的人事物。舞台上或許有著寫下新一頁歷史的畫面,但舞台下,歷史才正要活過來,更新自我,再次活在人們心中。

除了人的互動,攝影機也同時瞄準蚵子寮這塊土地。透過居民導覽,我們看到許多蚵子寮生活場景,不只表演所在地,還看舊時漁會大樓,看網子整補場,看萬事都得請示一下的通安宮;更重要的是,看海岸,以及大家對海岸的緬懷。影片中眾人指認進逼的海、消退的海岸線,原來我們曾經不只擁有消波塊。一如 Kirin 說,回來可能可以聽鄰居說說逝去阿嬤的事吧;那我們前往蚵子寮、看小搖滾,甚至是看這部紀錄片,可以做的最好的事,就是聊一聊海。

於是,《蚵子寮漁村紀事》不僅是紀錄下這場活動,它補述我們對小搖滾的認識,為「蚵寮的文化是什麼」提供一點回饋,也為「我們的文化是什麼」提供一些思考。在城鄉發展差距不減、資源失衡已久的現在,小搖滾本身就像是一場帶著地方「希望自身被看見、希望問題被看見」期許而來的能量釋放,而《》在看似熱血的敘事裡同時要呈現的,就是那股外顯的熱情以及內蘊的不滿足。

搖滾樂的鼓點,要到影片最後三十分鐘才落下。返鄉的寂寞、定居的心酸、對於故鄉海岸不再的惆悵,都是音樂要動人最有力的醞釀。如果說音樂祭的魔力,在於一場發生可以改變許多人,小搖滾也真的讓蚵子寮的名字被聽到了,改變了蚵子寮、改變了許多樂團(謝銘祐被此啟發也開始在台南舉辦「南吼」),甚至也改變了原本幾近放棄拍攝紀錄片的導演。在小搖滾暫時停辦的現在,我們看著《蚵子寮漁村紀事》,或許能繼續感受這股改變的力量。

今年初,曾唱出〈台十七〉並三屆小搖滾全參加的拍謝少年,回到蚵子寮舉辦發片演唱會。地點「意滿漁」同樣是由蔡大哥和 Kirin 營運,面海空間舒適。結束後,外面草地可以看到夕陽波光粼粼――那時我們可以感覺,小搖滾沒有結束,小搖滾依然在。「小」並不單指規模,我總覺得,那種「小」表示能量可以棲息在每個人心裡,不會一下天翻地覆,但持續地,小小的搖晃、小小的滾動,醞釀著下一次發生。

曾任出版社銷企劃,編過書,現任藝文網站 BIOS Monthly 編輯。不小心成為各種文字工作者,和所有人一樣喜歡電影,譯有《梅莉史翠普:永遠的最佳女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