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15

朱孟瑾

在摧毀與建設的循環裡無處可去的人——談《水泥的滋味》

關注國際議題的紀錄片,近年來有朝向以戰爭、難民、移民問題為主題的趨勢。長年且至今仍持續受到戰火肆虐的敘利亞,自然是許多導演關切的焦點,諸如《阿勒坡最後的男人》(Last Man in Aleppo, 2017)、《來自敘利亞的哭泣》(Cries from Syria, 2017)、《瓦塔尼:我的家鄉》(Watani: My Homeland, 2016)都是從不同層面切入敘利亞內戰議題。這些紀錄片有拍攝內戰的武裝鬥爭;有聚焦留守家園、自願肩負救難同胞的平民組織;也有記錄離開家鄉的難民家庭,影片視角與對象大抵分成兩種,留在敘利亞的人民與離開嘗試展開新生活的難民。

敘利亞導演齊亞德・卡勒蘇姆(Ziad Kalthoum)的《水泥的滋味》則採取少見而特殊的視角,拍攝一群容易遭世人忽略的群體:流亡在貝魯特的敘利亞建築工。

片中場景因此不在戰火交鋒、家屋傾倒的敘利亞,而來到黎巴嫩首都貝魯特;然而這群工人雖然在國境之外,卻也同樣是被水泥困住的人。他們的生活循環在高聳、建設中的大樓與濡溼陰暗、空蕩粗陋的地下室間,與被水泥磚瓦壓垮的家鄉同胞有著諷刺的相似性。更甚者,困在施工建物裡的這群人,早在長時間的勞動中失去面目、感受。人的價值與尊嚴何在?

在此視角之上,導演齊亞德不以直觀方式拍攝「這群工人的日常與談話」,相反地,他以旁白訴說回憶,營造強烈的聲音、視覺、氣味等感官性經驗,透過水泥的物質性、堅固與困禁意象串連家鄉與異地、摧毀與重建,傳達這群人無止盡的等待、苦痛與回憶。

影片開始後不久,一位不具名的敘利亞建築工以旁白訴說童年回憶,父親自外地工作回來,身上帶著熟悉的水泥氣息,他帶給孩子的禮物是一張明信片,上面有美麗的大海與藍天。此時眼前的畫面透過建築物的景框向外看去,明明時序相異,卻像是框住了同樣的碧海藍天。孩子承繼父親的宿命彷彿是此地的循環,水泥的氣味自父親的手融入品嘗的食物,移轉到孩子的肌膚上,浸蝕著他們的靈魂。孩子聽從父親叮嚀:「開戰之後,建築工得前往其它戰爭剛結束的國家,等待戰火肆虐完家園之後,再回來重建。」

但前往其他國家的生活並沒有更好、更舒適。這群工人白天如蟻工般依序自地下巢穴步出,搭乘電梯直上大樓天際,貝魯特的城市與美麗大海一覽無遺,唯獨鋼筋水泥阻隔在中間,一切與他們都無緣。夜裡7點實施敘利亞工人宵禁,工人們整齊返回幾何狀出口的地下巢穴,地下室燈光微弱,映像管電視播放著新聞,家鄉的消息只能依賴媒體中介傳遞。這裡像是流浪漢的臨時住所,瓦楞紙鋪地,再加上一條棉被就可以度過一天。

在日復一日的孤獨等待中,大海成為回憶與想像寄託的對象。在海水裡,水泥無法包圍,坦克生鏽而無用武之地,成為魚群生活其上的環境。潮水聲如思緒、思念與美好渴望,在機械工程宛若彈藥無情,持續無變化,使人逐步喪失感覺的規律聲響中,時而浮現,時而被覆蓋,讓人懷念戰前生活的平靜:「大海聲蓋過一切」。導演將大自然聲音與無生命的施工聲、戰火炮彈聲交錯對比,後者巨大的噪音聲掩蓋人的聲音乃至語言,也彷彿在暗示這些不論是摧毀或重建的活動,都早已超越人的控制,自主運行,不但使人異化,甚至掌控著這群人的生命。

聲音的相似與對比之外,視覺上亦有許多聯結,不斷轉換意象,形成循環結構。例如潮水的流動與傾倒的水泥灘、倒水泥時的灰色細絲因為特寫而有如老舊電視的螢幕雜訊,銜接敘利亞坦克炮轟家鄉的攝影畫面,坦克摧毀房屋的炮擊聲,卻又像是建築工程的施工聲,反覆而無解。大量的線條與幾何構圖,人物背光留下剪影,無語的工人們被無生命的建材包圍,瞳孔特寫裡依然是鋼筋水泥、非人的世界,一種奇異的科幻感油然而生,似乎在此環境與生活狀態下,人已非人。

資本社會的運行裡,有人製造武器,武器摧毀城市,城市歷經重建。在摧毀與建設的循環裡,重要的是城市變得愈來愈進步與繁華,工人只是生產的勞動力,無足輕重。影片接近尾聲時,導演將鏡頭擺進水泥攪拌機,行經城市各處與隧道,透過攪拌機一邊旋轉一邊向外看出去的視角,像是正在遠離城市,隧道兩側的燈光變成一道描繪歷史進程的螺旋史觀,不斷往前,將這群困在水泥裡的人拋得遠遠的,而同時他們的家園也還在戰爭。這部片是獻給流亡在外、等待遙遠未知歸期的敘利亞工人,但它不只在談戰火下受苦的靈魂,影片在關懷這群人之際,還帶出了資本主義現代化、不斷發展時對邊緣群體的異化省思。

因為鍾情於電影,所以持續學習看電影、書寫與溝通,可能是文字工作者,肯定是斜槓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