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和解,但可以互相理解——專訪《神人之家》導演盧盈良

2022年台北電影獎百萬首獎、入圍本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及最佳剪輯、現正熱映中的《神人之家》,由《牧者》導演盧盈良執導。本片以自身家庭為故事主軸,講述嗜賭的父親、乩童哥哥阿志、一生含辛茹苦的母親,與導演阿良之間的愛與恨。本次專訪,我們邀請到導演本人聊聊這部片的拍攝過程,以及拍攝自身家族題材的糾結,更透露了他當年起心動念成為影像工作者的起點。



離家20多年,但從沒想過家

離家多年的盧盈良導演,為什麼在這時候決定回家?「是因為母親的一通電話。」導演說道:「我媽那時候希望我回去幫她拍遺照。」母親的請求讓他驚覺,自己身為一個影像工作者,家裡卻沒留下什麼照片或影像。「我其實蠻怕回家,因為回家沒事幹,就容易跟家裡起衝突。」然而一通來自母親的電話,讓他發現他能做的,就是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為家裡留下一些家庭錄像。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扛著攝影機回家可以裝忙,可以減少衝突。」導演笑說。

回憶起年少離家的那些日子,導演斬釘截鐵地說:「我16歲時就知道,我這輩子就只想要拍電影」。當時導演被盧貝松的《碧海藍天》感動,甚至《神人之家》裡拍到的客廳也有出現電影海報。導演開玩笑說:「因為盧貝松跟我同姓嘛,都姓盧。」追問這部被導演視為啟蒙片真正打動他的原因,他說:「我喜歡它的開放式結局,讓人覺得很自由,好像要做什麼都可以,當時我很嚮往那種自由。」

於是18歲畢業才兩天,導演就隻身離開嘉義民雄,北上到電影製作公司從基層幹起。在電影公司當製作助理非常辛苦,常常被罵,過著沒日沒夜的生活,但他說「我從來沒想過家」。電影帶導演暫時擺脫家裡、擺脫現實生活,但也成為他的安身之處,只是沒想到一離開就20多年過去。

 

最放不下的是母親

盧盈良導演雖然說他從來不想家,但心中還是有個放不下的人——他的母親。《神人之家》最動人的一幕,是導演帶著母親到宜蘭看海。「因為我媽說她沒看過海,我就想帶她去看我覺得台灣最美的海邊」。紀錄片中,母親在父親過世後終於走出關了一輩子的家,彷彿從丈夫、從家庭、從神明解脫,卸下沉重的負擔。

問起導演是怎麼看待一輩子為家庭付出的媽媽,導演表示:「媽媽一直想離開,但放不下我們三個小孩」。而導演離家多年以來,最放不下的也是母親。「所以當媽媽打電話說要我回家,我才想到我可能還沒準備好要失去她」。盧盈良的母親像是許多台灣女性長輩的縮影,不識字、不會騎車,無法離開家裡,「好像從小就失去過生活的權利,但媽媽守護我們三個孩子的心情,有點像是讓孩子延續她的夢想。」導演說道。

 

從私密的家庭故事找到共鳴

《神人之家》不只在台北電影獎奪得百萬首獎,也獲得最佳剪輯、最佳紀錄片、觀眾票選獎等大獎,在金馬獎也入圍最佳紀錄片及最佳剪輯。其中,剪接師黃懿齡給了導演許多幫助,「剪接師會去看合不合理,怎麼樣的鏡頭組織敘事是最好的結合。」《神人之家》就在導演與剪接師的搭配下誕生。

聊到導演拍這部片的初衷,原來當初只是單純想把這幾年回家,與家人的相處與經歷做成精華版,算是拍給自己看、也拍給家人留念。沒想到後來會在電影院上映,更沒想過會引起觀眾的強烈共鳴。

導演坦言自己是個自卑的人,「我一直都不喜歡自己,但我不知道為什麼」。也由於不懂得如何剖析自己,當他帶著紀錄片去提案時往往都會被評審問倒。導演說:「很多時候我拍片都是一個感覺,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導演回憶起提案時被問「觀眾為什麼要看你家的故事?」,他說:「我會直接當機,但我現在回答得出來了。」

導演認為,觀看以家庭為題材的故事時,我們會找到一些跟自身經驗共感的事,比如他就會在《舞動人生》、《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小偷家族》這類家族電影找到共鳴。然而作為觀眾與作為導演的觀看角度不同,導演自己拍的這部家庭作品,也不是所有家人都看過。導演說:「媽媽還沒看,其他人都看過了,不過其實我最擔心讓爸爸看到。」只是讓他措手不及的是,《神人之家》還在剪輯階段時,父親就離開人世了。

我們進一步追問,父親的離世是否有影響這部片的走向及調性?導演坦言:「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或許該說是感謝嗎?我不確定。因為他離開了,我就放下了,比較能夠好好面對了,爸爸好像是用這個方式跟我說:你不用介意,我先走了。」他也補充:

「其實有很多的衝突都跟父親有關,但他過世後,我並不想要用這樣的方式質疑他,因為我不覺得自己是個好兒子,無法去衡量對他的愛與恨,所以拿掉了很多衝突的事件,也藉由這部獻給家人的作品跟他說:我們都不完美,而卻是這樣的緣分讓我們成為一家人。」

 

無法和解,但可以互相理解

那麼,《神人之家》是否是一部「和解之作」?——不管是跟自己和解,或是跟家人和解。導演並不這麼認為:「我覺得有些事情沒辦法和解,有些空白就是無法填補回來」。雖然不是和解,但導演說道:「拍完這部片後,比較看清楚自己曾經錯過什麼,有機會就盡力補全,也比較有能力可以做得好一點」。

拍攝自己的家人,糾結與掙扎也不是沒有,但要如何切換自己同時身為導演、拍攝者、被攝者、兒子或弟弟的角色?導演說道:「用作者的角度真的太難了,我比較能分享的還是從人子跟弟弟的角色。」導演補充,他不是完全沒有作者意識,比如浴缸角落拍的畫面、大家在客廳裡都不講話等少數畫面,都是有作者意識在內。不過絕大部分的時候,家人都是把他當作「阿良」,而不是導演盧盈良。

 

「你從來就不是一個人」

另一深受觀眾感動的一幕,是在哥哥阿志在小番茄園裡的一句話:「你從來就不是一個人啊」。問起導演怎麼拍到這個畫面,導演說當時沒想到哥哥會這麼說,而且說完後兩人沉默了好一陣。他只記得兩人很享受那個下午的風和陽光,方圓一兩公里沒有其他人煙,聊著聊著兩人突然感性起來。導演回憶,他當時只是把攝影機放在一旁,「我根本忘記有拍到這一幕,是剪接師告訴我的。」導演補充:「但我會好好記住那個舒服的下午。」

聊起哥哥阿志,導演說哥哥像是一個沒有情緒和脾氣的人,「因為他已經痛到見骨、痛到沒有感覺了,所有感知被磨光了,所以他也不知道要怎麼埋怨。」哥哥不像導演弟弟會怨恨神,會怨「這麼多神明在為什麼不幫幫忙?」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當片中拍到小番茄園淹水時最艱難的日子,哥哥仍是面無表情,反而是小兒子急哭了(但這一哭也圈了很多粉)。

 

訪談結束前,我們聊到導演的下一部作品,導演說不確定是劇情片或紀錄片,但是跟信仰及性別有關。不管是《牧者》、《神人之家》也都跟信仰有關,導演是否對「信仰」這個題材特別有興趣?導演說:「都是緣分,不是故意要拍信仰,而是在信仰底下,我們為什麼沒有辦法好好愛自己。我會想,會不會我自己也是這樣?」這是導演對信仰、對神明及對自己的反思。

這部作品不只讓導演重新面對家人,也重新面對自己。「我的自卑感會督促我,讓我在每一個階段都可以做到最好。」無法和解,但可以互相理解,或許是觀眾在看完這部片後,可以帶回家好好咀嚼的一句話。

完整訪談,歡迎點擊收聽|https://bit.ly/3jl5XtK



採訪/施俞如、林潔珊;文字整理/林潔珊;照片提供/傳影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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