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華語電影裡少有影人影事影史相關的紀錄片,這原因有諸多(與政治詮釋、檔案不齊全有關),但最實際狀況仍舊指向田野過程所需龐大的時間與資金成本。近年來如果有追蹤金馬影展的影迷,會發現有位來自馬來西亞的獨立導演:蘇忠源,交出兩部華語世界眾所熟悉的電影工作者紀錄片,分別是拍攝蔡明亮的長片《昨天》(2013,Past Present)與杜可風的短片《風》(2017,Wind)。
星洲新聞曾形容蘇忠源「左手研讀法律,右手拿錄影機」,其專業背景是法律,但因從小愛看電影,在撰寫博士論文時將兩者結合探究電檢制度,也在因緣際會下,認識了與他身份背景非常相似的蔡明亮導演。另外,他們對於兒時馬來西亞中國城中的老戲院,與集體親暱的觀看經驗有著迷戀與懷想。2007 年蘇忠源有鑒於故鄉的老戲院要被拆除,因而完成了他人生第一部電影作品:《G16 G17》(片名為戲院座位的代號)。此片獲得吉隆坡影展最佳短片,巧合的是同年坎城影展為慶祝六十週年,邀請三十六位各國大導演拍下心目中的電影院之《浮光掠影:每個人心中的電影院》計畫中,蔡明亮以重現家族成員在電影院中再次團聚為主題發表了《是夢》短片。
《昨天》就以這部串連起電影院與家族記憶、喚回華人集體觀影文化的《是夢》作為開場,接續讓蔡明亮這位電影作者娓娓道來他的童年。私密的人生自傳卻也折射出六零年代東南亞多元自由的觀影文化:除了有好萊塢娛樂片,還能看見華語片黃金時代的武俠、文藝片以及給予不同族群的馬來片、印度片,或是給予童年蔡明亮對於性衝擊的色情片等。影片中導演跟隨蔡明亮回到他的故鄉古晉,重訪戲院原址,如國泰、邵氏等過去華語片盛期的托拉斯影業,然而隨著電影消費文化的轉變、複合商場型戲院的出現,這些大型獨棟的電影院來到當代成為廢墟、零售商店或早已拆遷變成空地,周圍當時因戲院而生的點心攤販也都煙消雲散。這樣的轉變與「電影已死」之惆悵也早已出現在 2003 年蔡明亮拍攝即將歇業的台北福和戲院的《不散》(Goodbye, Dragon Inn)電影中,這部影片也是蔡明亮電影創作脈絡中一個關鍵的轉捩點。
《昨天》不僅可以窺見蔡明亮在馬來西亞的童年,也能從他口中說出對於八零年代來到剛解嚴後的臺灣,那個可以做各類衝撞與試探的大環境,也可以從他的恩師、導演好友們,以及他的電影家族的演員口中側寫他們心目中的蔡明亮。此片完成於 2013 年,當中採用了相當多蔡明亮聲稱最後一部劇情長片《郊遊》(2013,Stray Dog)的幕後工作片段,這也是蔡明亮從電影院轉身走進美術館的關鍵階段,隔年 2014 年於北師美術館舉行《來美術館郊遊 — 蔡明亮大展》,當中也旁支了其跨媒介的裝置藝術的實踐:談及 2007 年威尼斯台灣館、後由北美館收藏的《是夢》影像裝置、學學文創的限地製作《河上的月光》或是 2013 年戲劇演出《只有你》的相關紀錄。
同樣採取訪談方式,另一部《風》在形式上更趨近影像詩的風格去建構杜可風:這位喜愛把酒言歡的影像詩人。澳洲出生、成年後開始他水手的漂泊人生,從歐陸、以色列到臺灣,最後在香港尋得落地的歸屬,這樣的身份認同上也與蔡明亮作為馬華的跨國流動,最後在臺灣取得中華民國國籍身份相似:他們都在異地尋得自己的第二故鄉。童年的記憶同樣卻給予這兩位創作者非常深厚的創作養分,對於杜可風來說,兒時父親教導他游泳的溺水經驗反而成為他一輩子都在對抗的陰影,而背向的荒漠與面向的海洋成為他思想的原風景。
海洋打從他第一部電影攝影――楊德昌《海灘的一天》(1983,That Day, on the Beach)就一直跟隨在他的創作脈絡中,甚至到近期他自己擔任導演的《香港三部曲》(2015,Hong Kong Trilogy)的結尾最後落在香港醉翁跳下的石澳海灣與群體狂歡的大浪灣沙灘上,不僅是杜可風自身對於海洋的眷戀,也延續著香港電影從「後九七」時期到近年政權丕變的孤島意象。用《風》與《香港三部曲》一同觀看,更能體現杜可風所說的:他因為人而開始電影工作。《香港三部曲》中他追蹤了無數個香港素人,也關注雨傘運動中人際的互動,又或者他談及合作過的導演、演員亦師亦友的情感,都脫離不了人與人間的連結與關係。
《昨天》與《風》兩部片名都直接命中這兩位創作者的核心精神:「昨天」是蔡明亮電影持續對於時間的關注,以及他對於經典電影、音樂的眷戀;「風」是杜可風如同《阿飛正傳》(1990,Days of Being Wild)中阿飛的人生觀體現,也是當初中文老師給他取名的意義:自由、隨風漂流。兩部紀錄片讓兩位電影工作者從自身成長出發,其實更直指探究的是他們對於電影迷戀與影像追尋的起始:蔡明亮導演一生在面對孤獨,而電影卻給予他救贖的力量;杜可風更像是在冒險,誤打誤撞地在港台新浪潮崛起的年代裡,融會東西方的文化,開始了他電影攝影的嘗試與實驗。《昨天》與《風》不僅是兩位電影工作者的生命自傳,更是蘇忠源對於他們的致敬,受蔡明亮影響,最後他也簽上自己的名字,將創作者的精神轉換在自己的紀錄片實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