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可以如何丈量與父親之間的距離?
1981年生的導演李念修,曾擔任《街舞狂潮》、《不老騎士》、《青春啦啦隊》、《逆光飛翔》 等多部影片的剪輯。 她的父親李忠孝,1927年出生中國河北,1954年因戰亂來台,及至2013年辭世,一生未再踏上故土。這對父女倆相差54歲,出生地分屬海峽兩端,相距1500餘公里,不難想見兩人成長背景與生命經歷的歧異。
《河北臺北》開場始於2006年台北眷村拆遷場景,一頭白髮、戴副墨鏡的老李拄著拐杖徐徐走來,連珠炮似地開講,一會兒突然鬧肚子,急尋茅廁,不管三七二十一逕自往已斷水斷電的破敗宅邸走去,父女倆為了是否就地解決而僵持一陣,老李不管女兒勸說,揮走她趕緊了事。看似簡單的生活片段,交代了老李的來歷,點出父女間的差異,而老李坦蕩不羈的性情亦躍現眼前。
2000年蕭菊貞的《銀簪子》同樣是女兒拿起攝影機面向父親的作品,國共內戰後,蕭菊貞的父親意外隨著國民黨軍隊來台,從此落地生根,透過訪談父親及其同袍老友,戰亂中飄盪的身世一一顯影。獲2017柏林影展泰迪熊獎最佳紀錄片的《日常對話》,則是黃惠偵深掘波濤洶湧的家庭內幕之動人佳作,她把攝影機架在餐桌一旁,赤裸地記錄下她與同志母親的對話,毫不閃躲,拍攝行為本身成為了一種打破母女長久隔閡、啟動交流的療法,已然超越純粹的記錄或創作。
無論《河北臺北》,抑或《銀簪子》、《日常對話》,刻劃的對象都不僅止於個人,他們的形象、際遇、身世,受時代和體制左右,透過如此私密的個人史、家族史,我們窺見的是一個大結構下,人的微渺與犧牲。
老李是走過大時代、歷經大動盪的人,歷劫重生、自認了不起的他,希望女兒將他的故事記錄下來,他以自己的生命寫歷史,女兒則選擇了以影像的方式為他作傳。事實上,聽老父叨唸舊事長大的李念修,老以為他在說嘴、杜撰故事,直到她穿越千里,走過父親的來時路,荒地裡尋著祖母當年投身自盡的池塘,才一一驗證父親所言不假。軍閥滅門、天津洪水、太原戰役、韓戰,斑駁厚重的歷史原來就在眼前。
作為女兒,又是本片導演,李念修在敘事觀點的掌握上想必幾經思量。因為記錄的緣故,她和父親之間多了攝影機作為中介。攝影機的存在,一方面重新界定她和父親之間的距離,昔時的誤解或偏見,在中立的鏡頭下被抹消,我們因而得以從一個旁觀的視角,窺看老李的真切樣態,那是長久以來被「女兒」這個身分所屏蔽或忽視的一面;另一方面,李念修坦言,過去與父親關係疏離,這時,攝影機反倒像是一名和事佬,溫柔地拉攏著父女倆的關係,儘管李念修悄悄把自己藏在鏡頭後,未曾現身,片中我們偶而才聽到她的聲音,但她貼身記錄父親的段落,仍然強烈地透露著家庭錄像的親密感。正是這份親暱、以及被攝者因著信任而把自己完全交託,才成就了《河北臺北》的動人。而李念修也因為長達15年的拍攝,對父親的過去有了深刻理解,這份遲來的理解,使得她與父親終於靠近。
老李直言自己沒有政治頭腦,人家喊打就打,不分對錯,只為存活。政治之外,他為了自己營造了一方小天地,與妻子分居20年的他,床畔貼滿裸女像、枕邊人是一具充氣娃娃,興致一來,他對著鏡子仔細裝扮,戴起烏溜溜的假髮,穿上花襯衫、粉氣逼人的長裙,再套上絲襪、綁帶的低跟黑色女鞋,雙手在臉頰旁作勢比畫,尾戒閃亮,裝扮的細節上毫不馬虎。老李覺得自己很漂亮,小腿好看勝過許多女子,他翹起二郎腿,唱起軍歌:「天是這樣藍,海是多麼遼闊,我們是多麼年輕,身體多麼強壯,我們有復仇的決心,我們有復仇的志向……」這一幕諷刺、震撼、錯亂,像極昔日不得已血戮戰場的隱喻。
老李退伍後開了21年公車,每天沿著同樣的路徑打轉,哪也去不了,一離開原有路線,竟哪兒也認不得,該往哪兒走都不知道,這形容的分明是工作,卻又彷彿人生。但至少老李是一個在時代的壓迫中猶能活出自我的人,「若自己不喜歡自己,誰會喜歡你?」老李自在率意,這一生,沒有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