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入圍本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阿紫》,是在美國從事多年剪輯工作的導演吳郁瑩的首部紀錄長片。敘事結構乾淨的《阿紫》,將篇幅集中在從越南嫁來台灣的阿紫跟與丈夫阿龍、以及跟婆婆之間的關係,冷靜呈現出她和丈夫在各自原生家庭的要求下,所承受的重擔及兩難。Giloo特地對她進行專訪,請她談談這部影片。以下為訪談內容整理。)
《阿紫》劇照/導演吳郁瑩提供;攝影:陳又維
Giloo:可以請您先談談拍攝《阿紫》的緣起嗎?
吳郁瑩(以下簡稱吳):一開始,我並沒有想到社會議題,只是單純想回來台灣拍一部關於人的紀錄片;我是嘉義人,父母還在那裡,所以也想趁回來時想多陪陪他們;另外我也覺得很少有人深入地拍攝這一帶的人們。於是最初便從嘉義、雲林附近尋找題材。
2013年我初步調查,發現雲林這邊有很多單親爸爸,而且是全台唯一有單親爸爸協會的縣市,因為比例實在太高。於是,我跟這類輔導單位接觸,隨著與他們交談的過程,以及拜訪十幾個個案後,發覺大部分都有新住民的背景,來自很多不同國家,每個群體也有各自的問題。台灣常會用一種概括的方式評斷他們,比如說越南人、大陸人就是怎樣等等,但我自己並不喜歡如此,而很多時侯我想拍紀錄片也不是因為議題,而是當中的人令我覺得有足夠的張力。
當我進一步了解後,開始覺得,我的影片可能會慢慢朝向新住民這個方向,於是我也跟新住民相關的團體接觸,藉由這樣的人際網,最後遇到了你在片中看到的這位阿紫。我進入阿紫的家庭裡拍攝,除了我一開始有點怕阿龍外,算是很順利的,他們全家都很開放,並不會對我產生很大的戒心。我一共拍了3年,後來又花了1、2年時間剪接。
我並不覺得阿紫是這個議題的典型。不過,我認爲可以從一個人身上遇到的狀況,看到社會因素如何在他身上造成影響,而透過這窗口,可以看到某些社會問題成形的蛛絲馬跡;當然他的反應,仍然有著個案的獨特性。我所做的,也只是提供一個觀察方式,讓觀眾深入去了解一個人的狀態,我們周圍有很多這樣處境的人,但我們可能本來對他們只有較為浮面的理解。
《阿紫》劇照/導演吳郁瑩提供;攝影:陳又維
Giloo:影片大部分篇幅都集中在阿紫跟阿龍、婆婆的相處。阿紫好像與社區內其他人沒什麼互動,比較能聊的只有那位她幫忙養蚵的老闆。這是她現實裡真正的狀態嗎?
吳:除了他們的鄰居不見得願意讓我拍,就我自己在現場的觀察與對阿紫的暸解而言,她在那社區裡真的是非常孤單,雖然她有時會和其他新住民或阿桑聊天,但都是比較表面的往來。那樣的孤單一般人看不到,然而我當下有非常強烈的感受。我希望能將阿紫真實的狀態拍出來,因此突顯出這份孤立感還滿重要的,所以剪接時,我便決定只留下她和老闆相處的段落。就我的觀察,這老闆是極少數和阿紫建立起深刻情誼的人,他會看到她工作時有多賣力,感激她的付出,同時也會主動瞭解她原生家庭的狀況。
我認為她會有這樣的孤單也是因為,當阿紫決定來嫁來台灣,某個程度上算是放棄了對自己幸福的追求;然而人很複雜,放棄,並不意味就什麼就都不會再想。阿紫將生活重心完全放在顧好兩個小孩,以及幫父母把房子蓋好,但是當孩子長大、房子蓋好後,接下來她的重心要放在哪?這是很多觀眾看完影片後會問我的問題,也是我想讓觀眾去思考的。就像阿龍會覺得房子都蓋完,阿紫也應該回來專心顧這個家了,可是阿紫已經花了這麼多年的歲月支撐原生家庭,她可以輕易地將這習慣放下嗎?他的老家會允許嗎?這是當中最無奈的地方。
Giloo:關於阿紫的老家,一開始您就決定要去拍攝了嗎?
吳:是的,我覺得一定要去看看她成長的環境是怎樣的,這樣才能更透徹地了解這個人。
《阿紫》劇照/導演吳郁瑩提供;攝影:陳又維
Giloo:在影片裡,阿紫的婆婆一直明顯地流露出對她的嫌棄。您在拍攝時有想過介入、和婆婆溝通這一點嗎?
吳:會呀,我會去問她,但目的不是要挑戰她,而是想了解她為什麼這麼想。我會和她提到我看到的阿紫優點,但她還是會認為阿紫做得不夠好。她會拿阿紫和她自己當媳婦時的經驗相比,覺得做這些都是應該的,因為她以前自己也是這樣過來。我覺得阿紫的婆婆有著台灣老一輩的人的思維,會覺得你如果不聽話,就不會是我疼愛的媳婦,但阿紫並不是她期待的那種溫馴、逆來順受的性格。
但重點是,雙方觀念上的差異會對彼此共同生活產生什麼影響。我自己認為,很多情況雖然是我們台灣人將她們娶來,她們也因經濟因素嫁來這邊;但台灣人往往抱著是要傳宗接代、要聽話的目的,並沒有了解到,娶的其實是個有著不同文化背景跟需求的人。我今天過來時在路上跟計程車司機聊天,那個司機是勤奮的人,工作時旁邊還帶著睡著的孩子,他提到他之前也是娶外配,當初的想法是賭3年,3年後人家還願意留下就算賺到,待不下去的話就讓她回去。聽到當下會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但他在說的時候又很誠懇。我想這也不能完全說是他的問題,而是他可能也聽到不少像是越南人愛錢、有身份證就想出去工作、不顧家庭小孩這類說法。那麼當他接收了這麼多一概而論的印象,抱持這樣的心態去娶對方,相處上自然很容易有摩擦。我只是希望這部片能打破大家的一些刻板印象。
Giloo:我在看《阿紫》的時候,會覺得影片在剪接的節奏上是很精確的。不過裡面有個段落,是當阿紫牽著孩子在走在路上的背影,這時聲軌滑進一段合唱,像是在感嘆,這麼安排的原因是?
吳:放進這樣的音樂,是想讓觀眾在觀看時,位置能稍微往上拉一點,俯瞰阿紫在生活中的處境。像阿紫父親會說她會這樣子是她的命,阿龍也會說他娶到阿紫是因為命,我們亞洲人常會用宿命論的角度去理解個人的際遇,所以這段音樂帶點命運弄人的感覺,也許他們的命真的就是這樣吧。
《阿紫》導演吳郁瑩
Giloo:看《阿紫》時也讓我驚訝,即使到現在,台灣鄉村封閉的氛圍還是和以前很像,時間好像並沒有怎麼流動。另外,您之前剪輯過《Country Boys》(2006),那部片是談在肯塔基州鄉間少年的生活。這有影響到您後來拍《阿紫》嗎?
吳:我覺得會有那種封閉感,更精確來講,是台灣城鄉差距很大的緣故,由於年輕人都外流出去,這裡就變得像是個被遺忘的角落。我在剪輯《Country Boys》時訝異的是,雖然拍攝時間是現今,但感覺好像是經歷1920年大蕭條的地方。每個國家都有這些被遺忘的角落,我覺得這確實也需要被記錄下來。
《Country Boys》的導演David Sutherland是我進入紀錄片的啓蒙老師,現在他也擔任我的監製。當初我與他一起剪《Country Boys》花了5年。我想我受他影響最深的,是他怎麼透過剪接去說故事、形塑影片的結構。拍攝《阿紫》三年的素材,最後濃縮在一個半小時內,當然不敢說有多麼全面的真實。不過我將《阿紫》讓被攝者們看過後,他們覺得這很真實地呈現出他們自己。我會希望因為我的影片,會讓人想再更加去了解他們,而不是看完故事後便忘了,同時我也沒有要給觀眾任何預設的答案。
我覺得我和被攝者的關係其實很複雜,拍攝時也不免投進很多自己的情感,但我儘量採取旁觀的位置、客觀地看待發生在他們之間的事。基本上我告訴他們:我希望你們的故事,是讓台灣人看到,你們每個人在當中都有各自的立場和處境、有各自的理由和為難之處,我沒有要做任何批判,或論斷誰該怎麼做?因為,只有當事人才有資格決定。我想也是因為這樣,他們感覺到我是願意聽他們講的,才如此信任我,讓我進入他們的生活這麼深。而這部片想要促成的,也是我們可以用什麼方式互相理解。像是阿龍看了影片,才多少能體會到阿紫內心的真正想法,而這可能是他們平常生活裡不太會對彼此說的。
(訪談、整理:林忠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