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臉》蔡明亮大師講堂:浸淫電影中的生命,以樹狀開展

5月26日,《光》、《你的臉》放映結束後,蔡明亮在觀眾掌聲中上台。這名字早已不需多作解釋,這樣的場合他想必也出席過許多次。這一次,他還想談談什麼?蔡明亮坐定,緩了口氣,娓娓道來,不時穿插信手捻來的靈感,讓人覺得他的思考方式其實也是枝葉蔓生、有機生長。以下是講堂內容的節錄:

創作,是運用素養來面對媒材

蔡明亮(以下簡稱蔡):我想我就坐在這個位置吧。這樣的距離,也正好是我在拍《你的臉》時演員跟我的距離。我不太確定演員面對鏡頭時的感覺,我也沒問,但你們確實可以從演員在片中的表情,感知到他們不同的反應。我覺得他們面對鏡頭其實都不害怕,所以拍這作品較大的困難,反而是在怎麼初步了解他們,然後請他們到中山堂來。另外,也是我很想拍李康生的臉,還好,過了這麼多年,他看起來還是很年輕。

《你的臉》這作品是非常純粹的概念,但它可能也不能說是那麼純粹。創作沒有固定配方,是逐漸生長的。創作對我而言是像樹一樣,有機地長出來,你不太能完全去掌控,它的姿態無法控制。當你這樣子觀看創作,它就會變得很美、很自然,什麼都有可能,也沒有一定答案。

你們看到外頭的那些老椅子,我曾在學學文創的展覽(指《河上的月色》裝置概念展)中展過,大概有40多把,當時我花了半年去大街小巷、甚至遠到澎湖去找。這些椅子可能很矬,但是經過時間洗禮,在我眼中覺得它們很美,有歲月的光華在。當時展了四年,目前在壯圍的展覽中也能看到一部分。不過,這些椅子終究是要被坐壞的,我也沒有刻意要去維護。但,我就在想還可以怎麼保留住這些美麗,因此我就畫畫。

我沒有受過繪畫基本訓練,沒有透視感的觀念,但我就像洪通那樣的素人畫家自個畫了起來。我是用「凝視」的概念去畫那椅子,有些顏色我自己調不出來,也不管,就這樣慢慢地畫它,但是畫出來後很多朋友都很喜歡。我是用我自己的美感,去和這把椅子對視。所以創作,應該就是自己裡面的東西吧,像是你的閱讀、經歷、各種美學的概念等等。像我很愛看畫,在國外時會去看大師的畫作,因為它會幫助你構圖、思考顏色的處理,幫助你發現到從來沒想過的部分。

我認為所有的創作都可以是一種技藝,但也可以是貫通的。它是你這個人的展現或表達。有個香港編劇以前是我學生,有天他傳簡訊來問:「導演,你告訴我什麼是好編劇?」我說:「你遇到一個好導演,你就是一個好編劇。」通常電影是導演的作品,他必須做出所有決定,所以美術、演員不好,其實要怪導演,不該怪美術或演員本身。沒有一個演員是不好的,是你不會用。好的編劇或美術可以形成作者風格,但遇上壞的導演還是可能搞砸一切。我也覺得創作是很難教的,只是我們現在卻有很多電影學院;但是,卓别林或默片時代當時並沒有這個,而那些我們認為的電影「作者」,其實就是憑藉他自己的素養去運用媒材。

戲院的童年回憶、電影給我的滿足

我自已是從小被外公外婆帶去看電影的。外公是1920年代從中國移出的大移民潮,他是賣麵的,從廣州、香港,最後來到馬來西亞的小城市,然後把賣麵的技藝傳給了我爸爸。我外公外婆非常愛看電影,他們的麵檔從傍晚5點開始營業,直到凌晨1點。這兩位老人家就會分配時間,通常是外婆先去看電影,他就會拉著那時3歲的我一起去,然後9點她回來,我外公又繼續拉著我的手,進同一家戲院看同一部電影。我在戲院時很乖,從不吵鬧,只有看鬼片時會躲在座椅間的縫隙偷看。就這樣子一直到小學四年級。這樣的經驗,讓我很喜歡看電影,喜歡裡頭那些甜蜜、溫暖和神秘。這是一個很美好的童年。

後來初一時,我又回去跟外公外婆住,但這時外公已開始有失憶的跡象。有時他帶我去看電影,他看一看就在椅子上消失了,可能去上廁所結果就不回來了,但他還是會記得回家。逐漸地,我發覺我的外公變了,感覺到他失去了很多東西。

我是到了台灣才開始接觸所謂的歐洲電影、或像小津這樣的電影。當時受到很大衝擊,裡面的人物不像我小時候看的明星那樣背得出名字,但你就被當中的某個部分打動了。電影有許多可能性,但我們在成長過程中,常常接觸到的都是政治正確的、或者商業片,都是別人已經幫你挑選好的。等到你自己開始操作電影時,才發現原來電影有這樣的力量,而我們從來沒有思考或享受過。

有些觀眾如果是從《青少年哪吒》開始看我的作品,一路看下來會發現到我有很多過程,有些可能會讓人討厭、看不懂、艱澀、想睡了。《你那邊幾點》上映時,有觀眾跟我說:「導演你以前拍的電影很強悍、有社會性,非常能夠打動我,但是這部我看得很累,看一看就睡著了。你會回去拍以前那些東西嗎?」我說:「我不會,因為我不能等你。」創作,就是人一直往前生活、往前走。我40歲時拍《河流》時引發很多爭議,很多人都不喜歡,但我內心很喜悅,因為我在當中確實感到快樂。我覺得讓觀眾產生疑惑,也是作品應該帶來的能量。目前我正在拍下一個作品,但我不知道它會是什麼樣子,我想,所有的作品,都是拍完算數。

等待緩慢深刻的質變到來

像光點華山這樣願意放映小眾、非主流電影的戲院是很難得的。我會提在美術館放電影的概念,是因為藝術電影的觀眾很難培養、很不穩定,需要一個更清楚的方式,讓小朋友可以被大人帶領。在北師美術館做「來美術館郊遊」和「無無眠」這兩個展時,我跟林曼麗館長說一定要售票,校內同學才會願意進來,而他們受到美術館的影響,可能會在30年後產生質變。我們應該諒解這個時代,但不要卡在這個時代,所以進美術館可能是一個方法,讓孩子更開放、柔軟、尊重空間、懂得欣賞事物,不會害怕看不懂的東西

今天我們這個展叫做「凝視計畫」,從開始前一個月我們跟大家募款,去做這個裝置。展覽、展演本來應該在美術館,但我讓它在戲院中發生。我相信有很多人在我這次賣票、展演的過程中,產生一些不同的思考、感受或領悟。先前映後有觀眾跟我提到,他說:「這是我這幾年進電影院看的影片中,最不像電影的電影。」我說:「我的想法跟你不太一樣,我覺得這可能是最電影的電影。電影最美的一個特質叫做『特寫』。別的電影裡,那些特寫鏡頭都集中在俊男美女;但是,你現在看這13張臉,你看到了什麼?因為它是特寫本身,因為是在戲院裡放映,因此我是用13個特寫、這樣一個電影單純的很美的特質,串成一部影片,它怎麼不會是電影呢?」我也很期待,有天觀眾來看我的電影,會是沒有片名的,只有「蔡明亮,2020」或「蔡明亮,2030」這樣的標示,然後觀眾就願意進來了。我變成像是一個畫家或藝術家,可是,是在電影裡頭發生。

台灣很神奇的地方是,有很多事都在這裡發生。比如最近的平權,我們可以追溯到30年前的師大夜市。當時我親眼看到祈家威拿著牌子寫著「我是同志」,宣告他的存在,他就像生了根似地站在那裡,然後往上生長。我並不認識他,直要到33年後我們才相遇,但我們都活在這個空間裡,可能都知道彼此。他是做社會運動的,我是拍電影的。我們都將自己的事情做好,環境的美好就有可能往前進,這是我的想法。

觀眾提問

Q:這次看《你的臉》我感受到您的創作有些明確的轉向。過去您的作品,常是展現出您的世界觀中的一些荒涼。但這次作品中有很多是講述別人的故事,並不是您特別能去掌控的。可否請您談談這樣的轉型?

蔡: 我覺得我也沒有明確的轉型,我只是在一直往前走。如果你有看過《行者》,你會發現我特別喜歡去凝視一個東西。當你一直在看一個東西,其實看到後來你是在看你自己,會讓人想到很多事情,你可以看到世界一直在變化、看到人的移動、然後甚至感覺到時間在移動。

我想我的影像的轉變,很大一部分來自美術館的影響。看電影是凝視,美術館也常要行使凝視的行為,這兩邊不太一樣。美術館的凝視可以再自由些,端看觀眾決定,戲院的凝視有點半強迫,你買了票,就得坐在椅子上,看導演要給你看的東西。美術館讓我在想「凝視」這件事時變得更自由。像觀眾進美術館看《郊遊》,雖仍是在看這部片,但是觀看的空間改變了。而我也會刻意避免讓空間完全封住光線,會讓觀眾知道他是在「美術館」看《郊遊》。

我的創作有點像布萊希特的「史詩劇場」,他有個作品叫《四川好女人》,會讓人看到很奇怪的衣服或照片,讓觀眾頻頻出戲,但有時又會稍微進去。這有點像我們在看平劇,裡頭故事不重要,因為都已經很熟悉。反而是看的過程中會帶著「欣賞」的概念,看到裡頭表現的細節,所以同樣是貴妃醉酒的橋段,便有高下區別。我覺得布萊希特的戲劇是「七分清醒,三分陶醉」。那麼像《你的臉》,有些人是三刷、四刷來看,片中的故事性很稀薄,我真正希望你們看的,其實是那些人的臉。而觀眾可以是自主的,想看多久,或心中升起什麼感覺,都是你自己可以決定的。我的電影這麼多年下來,變得像是在作畫,或者說,是在造形。但是這樣的造形放在不同空間,會讓人有不同反應。像《你的臉》如果放在美術館,或許觀眾可能看不到一張臉就離開了。

Q:導演您好,我想問的是關於本片配樂,片中各段配樂都不同,有的有晚上鳥叫的聲音,讓人從凝視臉的狀態稍微抽離出來;有的則和人物述說的故事搭配,讓人更加進入情境。我知道配樂是坂本龍一譜寫的,因此想請問導演的看法。

蔡:我和坂本的合作其實很單純,我問他是否想看我的影片,看完後想不想做什麼。他看完片後寫信給我說要幫我寫配樂。然後一個月後他便交了13首曲子,用簡訊跟我說,不管怎麼使用都可以。

電影一般被認爲要有敘事,結果音樂往往被詮釋成某個點上情感的宣示或加重等等,因此我電影中長久以來不用音樂,因為我覺得這樣太容易了,讓觀眾的感官變得很被動、很懶。觀眾用軀殼看電影,感官刺激過後就沒了。但有些東西,你是要用身體去看的,用你全部的細胞去感受,這樣的作品你很難讓作者用分析的方式去解釋,因為他也是用全部的力氣在做這個東西。因此我和坂本的合作,有點像是心領神會的來往。我感受到,這些曲子是坂本將看我作品時的感覺丟還給我,然後我再放入影片中,產生新的感覺,而我同意那是更好的。

(整理:林忠模)

(關於蔡明亮導演的紀錄片《昨天》,目前可於Giloo紀實影音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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