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Giloo的邀請選一份個人的策展片單，我幾乎是反射性地就開始在網站海量的片庫中、尋找可以串成議題的片子：「藝術家生平系列」好像不錯？「記憶一個逝去的時空」也挺好的？不然，「用鏡頭讓荒謬現形」如何？或是挑最顯而易見的LGBTQ或性別議題吧？
但越找，越覺得不對。以議題為導向、教科書式的觀影指南，輪不到（不專業的）我來整理吧。再說，我們看紀錄片是為了什麼？有系統地學習新知？或更強化對某個議題的認識？這些都對，但也不夠對。如果紀錄片只有知識的價值，那麼大眾對它們「很嚴肅」、「很硬」、「不太好看」的刻板印象，就似乎有理了。
明明就不是這樣。
所以我決定挑幾部讓我「動心」過的片子。這份「動心片單」的五部作品，都曾帶給我在工作（a.k.a. 看片的責任）之餘，像是開後門一般，被震動的經驗。它們的形式／題材／語言文化都不同，卻可以組成一個「我」，組成「張硯拓」這個人在大銀幕與小螢幕的一張「感知」的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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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是姜秀瓊導演的短片《太陽雨》。這是對一位早逝同學的想念，是對張揚的大學時光的緬懷，也是導演的戲劇系同學在多年後、各自人生課題的瞥見。《太陽雨》的篇幅不長，由部分訪談穿插大量的排演、舞台、典禮畫面，當年無盡可能的滄海，如今落成一人一款命的一畝一畝田。大夥兒說起往事都有著遠望的熱切，但故事的主角提早缺席了。這份失去，又映照著每個人後來所經歷的，不同的失去。
《太陽雨》輕巧短小，實則有著更深的熱。全片帶著姜秀瓊一向的沈穩與誠懇，基於主題也有某種懷舊的青春味，但我在這半小時裡，又感受到這些只是冰山一角，還有更大的惋惜、掙脫、張開雙手，環繞在這些記憶磁帶的周圍，那些鏡頭外的地方。
《榆樹與海鷗》劇照
第二部我想選的是《榆樹與海鷗》。我在五年前的女性影展遇見這部看似劇情創作，卻偶有岔出、變成非虛構的奇特作品。它描述一位舞台劇女主角，在劇團起飛的同時發現自己懷孕了，而不得不放棄演出。全片貼近地拍攝她的心路轉變，從滿心歡喜到意識到對生涯的衝擊，再到「成天只能待在家」的難以適應。
一直以來，我們看過不少（假想而戲劇化的）職場對孕婦的歧視，而本片設定在相對自由的藝術界，卻是讓女主角比一般（坐辦公室的）上班族更直接地被工作拒絕。因為上台要靠身體，而再多平權思維和法令保障，都改變不了懷孕過程需要女性的親身實踐。《榆樹與海鷗》讓我看見一堵牆，那是屬於職業女性的難以動搖的憂慮。在這裡沒有正確答案，而正是這樣的艱難，讓我們不能停止往正確靠近。
《艾美懷絲》劇照
接下來，這份名單上最「商業」的是在台灣上過院線的《艾美懷絲》。我還記得2015年看完此片，讓我從一個完全沒聽過她的歌的觀眾，變成對她惋惜無比的歌迷。艾美懷絲擁有奇蹟般的天份，她愛唱歌，只想好好唱歌，但此等份量的才華不可能不被看見，無法不引來巨大的商業機器。
那一年我在影評裡寫下：「才華帶來名聲，而名聲引致的美與醜，幾乎是一整包的難以分割。」最終吞噬她的既是名利（及連帶的誘惑與勢利的配角們），也是這個女孩的缺乏安全感——那個空洞一直無法被填補，甚至越來越大，最後變成黑洞。
《艾美懷絲》的敘事極為順暢，豐富的素材呈現她的魅力，更巧妙結合歌詞。全片看完，你會在惆悵中有一股衝動，想再複習一遍她的專輯，接著邊聽邊忍不住想：這真的值得嗎？真的值得燃盡生命去換一張專輯嗎⋯⋯？
《人類世》劇照
第四部，我選的是奇特的實驗紀錄片《人類世》。這部48分鐘的作品在詩意的旁白引導下，訪談十位科學家，穿梭在人類數千年歷史的多個節點，沿路問出幾個問題：「人類對這個世界做了什麼？」「我們是否只認識我們想認識的世界？」「究竟人類是什麼？」
《人類世》我前後看了數次，每次總是著迷，除了攝影奇美，思緒跳躍，旁白的存在感更是強烈。英國演員Stephen Fry標誌性的嗓音優雅又親切，散文式的內容更讓人不住回味。人類永遠在想像未來的自己，同時在藝術中尋找諭示，彷彿那當中藏著自己還無法解釋的、像夢一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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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草的幸福吐司》劇照
最後，我要回到親切愉悅的爐火旁，推薦大家關於一間東京麵包店的紀錄片。《淺草的幸福吐司》拍攝的是位在淺草的Pelican（鵜鶘）麵包店「パンのペリカン」，這間即將滿80歲的老店只賣兩個品項：吐司與圓麵包，不但屹立不搖，還供應附近許多咖啡廳和餐館超過半世紀的食材。全片穩重而流暢，細細交代歷史，師傅的經驗與堅持、鄰坊間的關係，還有「只賣幾樣東西但專注做到最好，就能夠每天絡繹不絕」的基本經營哲學，都叫人嚮往。
《淺草的幸福吐司》的魅力，可以用一個例子說明：兩年前，看完片的那年底，我到東京去旅行，特地排了一個下午去淺草，造訪Pelican新開的Cafe。我點了餐，坐下來，待熱騰騰的烤吐司上桌，一口咬下——那股從看完紀錄片就揮之不去的嘴饞的慾望，才終於被滿足！
以上五部片，希望能帶給你一趟層次豐富的旅程。我也是在選完的此刻才意識到：如果要找一個主題把這份片單串起來，終究會是「時間」吧。時間旁觀無數的世代，凝結許多遺憾，還可以淬鍊一門絕活。在時間的殘酷面前，我們難以招架；在時間的印證之後，我們得以相信。有了時間的撫慰，我們終於能夠面對當時的不解，也終於能夠放下。
時間是世間最強大的力量。而或許所有紀錄片，也都記錄了時間。
《人類世》劇照